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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贾的小屋

    *听说大家喜欢听印度的故事?

    *并没有用三次元的工作文章来混更新,没有


    拉贾是条狗。奶油白色的皮毛,黑溜溜的大眼睛,细细的长腿,生着一张无辜且略显哀怨的小脸,总是呜呜呦呦地叫。在中国,我们会叫它土狗,美其名曰中华田园犬。不过拉贾是一条在印度流浪的狗,人们叫它“噗哒”,意思就是“狗”。

     

    流浪狗是印度北部城市街头的一道风景线,说起印度,不少人会想到在闹市区信步庭前的牛群,但是比起那等神物,你更有可能碰到的,是那些总是懒洋洋的,如同高僧坐禅的狗。它们大多瘦得皮包骨头,能坐着就不站着,能趴着就不坐着,如果你手中正好拿着一盒甜点或者刚出炉的烤饼,它们的小眼睛就会变得锃亮,跑过来殷勤地蹭你的腿。但它们体型不比中华田园犬要小,曾有一只站起来齐腰高的大黑狗冲过来向我卖萌,差点没把我给撞翻个跟头。

     

    印度人对这些流浪狗的存在习以为常,似乎完全不担心有哪只会突然脾气大作咬人一口,对于信奉印度教的人来说,流浪的动物如同一树一花一草,都是自然的一部分。我初到印度的时候偶尔还会被吓得一惊一乍,后来在贾浦尔的街头看到庞然且安静地穿过十字路口的牛群,冷不防从墙边或树上窜下来抢零食的猕猴,甚至还有横冲直撞的野驴,我就发现,流浪狗确实是一种很普通的存在。

     

    我不知道拉贾是怎么出现在我的生活里的,但是等我注意到这只表情楚楚可怜的小母狗的时候,它就已经每天都守在国际志愿者宿舍的门口,等着宿舍里的爱尔兰妹子的投喂了。那四个来自于圣三一大学护理学院的姑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拉贾”,印地语里的“国王”的意思。只要她们朝宿舍大门外一招呼,远远地就能听到“呦呦”的叫声,一个白乎乎的身影飞奔过来,蹲在铁门外,兴高采烈地吐着舌头,眼巴巴地瞅着未来的白衣天使,等待着也许是它这天里唯一的一顿饭。渐渐地我也加入了日常喂狗活动,有个胆子大点的妹子,在宿舍的阶梯下给拉贾搭了个小棚屋,让它在酷烈的正午可以偷偷摸摸从铁门钻进来,缩进棚屋里乘凉。

     

    拉贾就这么有了自己的小屋。我白天去给学生上课的时候,跟那些贫民窟里的女孩描述拉贾有多可爱,她们咯咯直笑。姐姐,拉贾是个好挫的名字。后来我才知道“拉贾”在印地语里类似于“隔壁老王”,与这个名字联系起来的,是一个穿着白色老头衫抠着脚的大叔形象。可是拉贾并不在乎,每次叫它,它都啪嗒啪嗒晃起短短的尾巴,呦呦应和,仿佛在为这个隔壁老王的名字而感到自豪,即使它还是个小姑娘。

     

    这简陋的棚屋,像是我们这个喂狗小队的成员共享的一个秘密,更像是一种跟这个冷漠世界对抗的方式。在印度教的世界观里,人尚且按照种姓分为三六九等,低种姓的人们仰赖着有限的资源苟延残喘,动物更是低了一等,仅能靠残羹冷炙过活。只有牛是受到供奉的,人们会把草料放在牛群日常经过的路上,旁边环绕着鲜花和祭祀用的盘子,只要牛过来吃掉了草料,供奉的人就会得到祝福。领头的公牛额上,往往还会被人们用朱砂描上红点,颈间挂着花环,很是威风凛凛。有的时候,宿舍旁的流浪狗打起架来,处于下风的狗会跑到牛群间,躲在牛肚子下面,对手就不敢再追过来。多么有趣,在这个国度里,牛无论是对于人,还是对于流浪狗来说,都是一种特殊的存在。

     

    然而时间越长,这种对抗就显得越发艰难。拉贾不是我们所在小区里唯一的流浪狗,它的小屋划出了一道鲜明的界限,让它与它的同类分隔开来。于是它时常会与狗群发生冲突,带着一身伤回来,缩在小屋里呜咽不停。它在小屋里呆的时间越来越长,这里成了它的避风港,外面的流浪狗不敢轻易跨进来,它也不愿出去。国际志愿者宿舍里,也不是每个人都乐于看到这只体型不算小的狗狗一直住在门槛下面。拉贾对人特别热情,只要有人从屋里出来,它就会好奇地上前嗅一嗅,蹭一蹭。在爱狗之人看来,它笑眯眯的模样很是憨态可掬,对于那些不怎么喜欢小动物的人来说,拉贾是个会走动的跳蚤携带器,要是被咬上一口,那可更是糟糕。过了一个来月,喂狗小分队还是遭到了投诉,两个志愿者组织的工作人员过来,三两下就把小屋给拆除了。

     

    我还记得那天拉贾从外面回来,被拦在铁门外的着急模样,它站起来用前爪扒着栏杆,哼哼唧唧,仿佛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就不能让它进小院了。不行,以后你不能进来了。对它最好的那个姑娘尽可能语气严厉地跟它说,它除了呜呜直叫,也再没有往院子里钻。只是直到夜幕降临,它还一直蹲坐在铁门外面,满脸渴望地望着宿舍的门口,等着谁能把它放进去,钻进那个已经不存在的小屋里。

     

    要改变一条狗的命运已经如此艰难,更不用说去改变那些成群结队的流浪狗的生活。我打从心底佩服那几个将来要成为护士的姑娘,她们白天在当地医院里帮忙照顾病人,晚上去给流浪狗喂食,还给一些有伤的狗包扎伤口。在我们去泰姬陵旅行的路上,她们看到一条被车碾死的半大幼犬横在路中间,看起来断气已有些时日,散发着恶臭。她们马上叫停了出租车司机,跑过去把那幼犬拖到路边,向路边小铺借了把铲子,在离道路几十米的稀疏林子里掩埋了。而我甚至没有勇气靠近那爬满苍蝇的尸体,只是在她们回来后给她们倒水冲洗和递上消毒的洗手液,我们在印度出门必备的物品之一。反复冲洗的时候一个姑娘突然哭了起来,真难啊,她说。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抚着她的背。

     

    这种对弱者抱持的悲悯之心,要不被现实消磨掉,确实需要付出极大的努力。几天后,护士姑娘们就要离开贾浦尔,去往山区,为那些在种姓制度里处于最底层的“不可触摸的人”提供医疗服务了。走之前她们把照顾拉贾的任务交给了我,喂狗小分队里的最后一名成员。“除了每天喂它,别忘了在它被欺负的时候帮它一把。”她们拍着我的肩膀说,表情很是郑重,我挺起胸膛来表示我一定苦练老祖宗的打狗棒功夫。笑声冲淡了几分离别的愁绪,但并未减轻这份责任的沉重。我要等天黑后遛到墙角边,像个接头的特务那样叫着拉贾,拉贾,然后它也像做贼一样顺着墙边遛过来,狼吞虎咽地啃完我给它的土豆丸子和烤饼。没有肉,一点儿肉也没有,国际志愿者宿舍提供的饭食是全素的,但是它从不挑剔。小区里流浪狗的战争又一次爆发的时候,我拎着扫帚兴冲冲地跑出去,要履行我对爱尔兰妹子们的承诺,给拉贾小姑娘助阵,结果被狂暴嗥叫的野狗群吓得瑟瑟发抖。拉贾一反平常乖巧可爱的样子,凶悍异常,左扑右咬,硬是让四五只狗近不得身。

     

    目睹了这场卷入了十几只流浪狗的壮观大战之后,我抱着扫帚坐在小卖部的门口,惊魂未定。倒反是刚打完架的拉贾摇着尾巴过来,把下巴搁在我膝盖上,呦呦地安慰起我了。小卖部的老板笑嘻嘻地用掺杂着印地语的英语跟我说,这些狗总是打架,没有必要为它们操心。“要来点薯片吗?”他从挂着的小薯片里摘下一包递给我,“三十卢比。”

     

    是啊,到底是为什么要为拉贾这样的流浪狗操心呢?这就像是那个总是被人提及的寓言:风暴将许多小鱼冲上了海滩,一个小男孩在把小鱼一条条地扔回海里,人们朝他喊叫,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他终究是没法把所有小鱼都扔回海里的。“可是对这条来说有意义!”他叫着,又抓起一条扔回去,“对这条也有意义!”这是个很美丽的故事,然而现实远不像小男孩和他的小鱼那般具有童话色彩。我们帮助了拉贾,却让它获得了某种特权,成为了狗群的众矢之的,它的日子变得反而更加艰难。它没有可以回归的浩瀚大海,反而陷入了一个孤独的困境。而为了收容这只小母狗,我们也与宿舍里的其他志愿者产生了矛盾,来自于超过十个国家的二十多个志愿者,自动分裂成了“拉贾可以留下”和“拉贾必须走”两派。这群充满国际主义精神的青年,却因为一条流浪狗而产生了分歧。

     

    “如果你们没有准备好把拉贾带回自己的国家,收养它,让它不再流浪,”我的上铺室友,一个来自伦敦的姑娘这般对我说道,“你们现在做的就只是在自我满足而已,起不到什么实质作用。”我不得不承认她的话有几分道理,但是令我迷茫的是,如果善行无法起到彻底改变的作用,那么微小的善行是否还存在意义?我们从世界的不同角落来到印度的贾浦尔,想要帮助那些自出生起就难以摆脱种姓印记和贫困生活的人们,然而除了让他们看到生活也许还有另一种可能性,世上还有种姓制度不存在的社会,我们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什么实质性的改变了吗?我离开教学点后,我的那些聪颖伶俐的学生们,还是得回归到繁重的家务中去,等着嫁人,必须得拼命挣扎才能让自己的命运产生些许改变。更多的时候,他们的努力激不起一丝波澜。他们看到了不一样的生活之后,他们是否会变得更加幸福?在无法实现这样生活的现实里,他们是否会觉得贫穷与种姓制度更加难以忍受?我把这些疑问跟室友说了出来,她仰面躺在上铺,用一种英国人特有的尖锐回答道:“我们所做的也不过是一种自我满足,只不过比起救助动物来说,救助人显得更加有正当性罢了。”

     

    从救助拉贾,到帮助那些没有接受高等教育机会的女孩,我始终面临着人道主义援助的道德困境,那就是被救助的那一方,是否真正需要这些援助。我们自以为的善意,是否真的让他们的生活变得更好。在帮助人的时候,我们被一种崇高的感情所左右,以为自己做的是正确的事情,鲜有思考我们做的到底能带来多少改变,也不会反思这种帮助会带来什么问题。而在救助流浪狗的时候,这些问题就迅速地暴露了出来,让我意识到,要改变弱势群体的生活环境,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如果没有持之以恒的投入,没有足够强大的财力、精力和足够的时间,帮助弱者更多的只是一种自我感动的过程。

     

    可是我们应当摈弃这种自我感动,选择看着海滩上的小鱼挣扎,直至干涸吗?若只是感慨“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然后作壁上观,纵然显得冷静且清醒,世界也不会因此而有所改变。离开国际志愿者宿舍之前,我把拉贾的故事,说给了新来的志愿者们听。“选择在你们的手里,是继续喂养这只狗,还是让它自生自灭。”我说,两种选择都有其道德意义所在,而那几个来自于法兰克福的女孩子面面相觑,用德语低声交换着意见,我想她们心中大概已有了答案。

     

    世界如同一个硕大的海滩,有的时候我们是那个捡起鱼扔进海里的小男孩,有的时候,我们就是那条在小小水洼里拍打着尾鳍挣扎的鱼。对弱者抱持悲悯之心,是因为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可能会沦为弱势群体中的一员。但是将援助之手伸给弱者的时候,也许不能仅仅凭借满腔热血,还要冷静思考,他们需要的是什么,而我们是否足以背负这样的重量。那已经不存在的拉贾的小屋让我明白,即使是一条流浪狗的重量,也足够沉甸甸了。那么人的重量到底会有多沉?这个问题,也许需要一生来回答。

     


     

    印度游记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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