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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科尔多瓦之夜【重修版】5.4

    四.骤雨欲来


    他盯着那份文件,仿佛文件上的那个名字也在透过白纸黑字死死地盯着他。

    ——亚瑟•柯克兰,直布罗陀总督。

    如果说这是一出三幕戏剧,那末剧作者在戏剧理论方面的训练未免过于匮乏,他不过是随心所欲地把相关的人物用看似毫无关联的事件连接起来,然后将这些角色全都赶上舞台,看着他们在台上闹哄哄地乱作一团,将其称之为戏剧冲突。这位拙劣的剧作者应当读一读狄德罗关于“艺术应当模仿自然”的论述①,再观摩观摩博马舍是怎样让笔下的诸多人物在舞台上活起来的②,然后重新考虑自己的剧本结构和人物塑造。我们可敬的波诺伏瓦先生恐怕要如是说道。

    然而遗憾的是,这既不是一出费加罗式的喜剧,更不是一出札伊尔式的悲剧③,这只是生活本身,比戏剧更为荒诞,也更为残酷,此刻它正透过那份文件无情地嘲弄着我们的主人公试图置身事外的努力。瞧啊,瞧啊,即将到来的直布罗陀的政治风暴的中心,不就是那个十五年前对他举起手枪的孩子吗?

    他用手指牢牢地抠着门框,发白的指甲仿佛要嵌进木头的纹理去。很快散落一地的文件就被捡拾了起来,那张写有总督名字的纸张也被塞回了文件包,两位商人直起腰来,不无失望地看到眼前学者先生的脸色变得铁青,但又仍然抱着一丝希望问道:“现在我们可否进去详谈?”

    出乎意料的是,先前始终挡在门口的波诺伏瓦先生侧了侧身,示意他们进入,在他们走进房间后就干脆利落地反锁上了门。究竟是什么导致这位老爷的态度在短短几分钟之内发生转变,他们仍然无甚头绪,但是这种转变给了他们些许信心。为首的商人踟蹰了片刻,正要再次开口游说,却听到波诺伏瓦先生声音嘶哑地问道:“关于新上任的总督,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求中止他的权力?”

    显然这个问题正中他的下怀,他不无恭敬地请脸色仍然相当糟糕的学者先生在沙发上坐下,然后一边踱着方步,一边用他惯常的那种文雅语调,谈起了总督就任以来实施的政策以及,“将我们文明社会的居民与非洲殖民地的野蛮部族一视同仁的立场”。他谈到了总督老爷对任何走私商品都毫不留情地收缴与销毁,尤其是军火或是与军火制造有关的商品。“当然我们直布罗陀商会跟走私贸易是没有任何关系的,”他马上就补充道,“我们只是认为这般严厉的打击妨碍到了直布罗陀长久以来的自由贸易的氛围,也影响到了港口正常的交易。”他还谈到了总督老爷亲自指挥军舰追捕走私船只的行为:“他会在对方拒绝投降的时候下令直接击沉船只,不留丝毫谈判的余地。但是我们相信即使是走私的罪犯,也有在法庭上为自己辩护的权力,而非被就地处决。”除此之外,他还列举了总督老爷在直布罗陀建立常规的警察巡逻队与重新整顿货币政策等一系列恶行,语气中隐隐流露忿然之情,仿佛这块石头半岛上不应当出现警察和统一的货币政策似的。

    “然而先生们,”法国学者最终还是打断了他的滔滔陈述,“这些政策在我看来并无不妥,它们是实现长治久安的必要条件,也是殖民统治的根基。”

    “不,您不明白,”许久没有出声的另一个小商贩此刻开口了,他从沙发站起身来,略显激动地在空中挥舞着他那短短的胳膊,“直布罗陀跟其他英属殖民地是不同的,自十八世纪以来,这里就是欧洲大陆最为自由的地方,开放的贸易和灵活的货币政策是我们的骄傲,但是总督正在摧毁我们的传统,把我们贬低为与西非殖民地的黑人毫无分别的蛮族,这让我们无法接受,实在无法接受。”

    他激动得面色发红,领头的商人不得不一手摁着他的肩膀,一手拍着他的脊背,像劝慰小孩子那般把他给劝回沙发上去。他转过身来,却看到他所认识的那个金发老爷仿佛变了副模样,没了先前的温文尔雅,却如同刀锋般闪着冷冽的光,那张苍白的面庞上浮现出某种尖刻的表情来,似是嘲讽又似同情。“是英国政府决心摧毁这个传统,跟总督决定怎么做并无太大关系,先生们。然而在这场权力的博弈中,你们需要一头黑羊来承担你们的愤怒。”

    “英国政府与总督本身又有何分别?”他不慌不忙地应答道,“至于总督是不是您所说的无辜羔羊,您看看人们的签名就明白了。”说着他就从皮包里抽出了另一份文件,递到学者先生的面前。

    这次并不需要翻页,波诺伏瓦先生一眼就瞧见了居于页首的十七位发起请愿活动的领导者的签名。他甚至忘记了自己应当感到震惊,在他看见“安东尼奥•堂•费尔南德斯•加里埃多”赫然位于这十七个签名之列——是啊,他怎么会没有料想到费尔南德斯老爷投身到了这场看似异想天开的请愿运动中呢,当他的爱人对他说出“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不想让你卷进这事儿”的时候,他为何茫然不知所以,仅能通过亲吻和爱抚来获得些许满足?这场闹剧难道又是波希米亚人为他设下的又一个陷阱?在这出乱哄哄的闹剧中,他究竟是要为那头黑羊发声,还是为这群愤怒的人们发声?

    于是他就这么低声笑了起来,直至笑得两个商人都用奇怪的神色注视着他,那表情好似在说“瞧这些贵族老爷多么难以理喻啊”。笑完之后,他喘着气,朝着领头的商人伸出了手:“您是否带了签字用的鹅毛笔?”



    一切都发生得如此之快,就在他用花体字在请愿书写下自己姓名的当日,这份附有两百多位乡绅和商人签名的文件被送到了殖民地政府。这一天,直布罗陀又下起了滂沱大“雨”,街上纷飞飘扬的传单里,描绘着布尔少校的又一则轶闻:他与阿夏人达成了新的协议,默许阿夏人侵略本该受到他保护的洛族人。数以千计的洛族人,无论男女老幼,都沦为俘虏。阿夏人把大半俘虏带回自己的部族,像使唤奴隶那般使唤他们。而最精壮的青年男子,都留给了布尔少校。他将这批人装进货船里,运往美洲的种植园,赚得盆满钵满。

    其中一份传单,就躺在波诺伏瓦先生的桌上。他机械般地反复读着这个骇人的故事,直至他对里面的夸张措词都感到麻木为止。如果这个故事的主人公不是约翰•布尔少校,如果这个滑稽可笑的小矮子不是指向直布罗陀的总督,如果直布罗陀的总督不是他所知道的那个亚瑟•柯克兰,他甚至会觉得布尔少校也许能够成为一出历史剧的主人公,如同驼背的理查三世那般发出悲鸣,“天下无人爱怜我了,我即便死去,也没有一个人会来同情我”。④

    但他再也无法用局外人的视角来阅读这个故事了,他很清楚这些故事本质上都是蜚语化成的箭矢,带着整个殖民地的愤怒,射向总督府邸中端坐的统治者。他难以想象曾经的那个亚瑟该怎么承受这一切,他更无法想象那有着乱蓬蓬黄发和翠绿色眼珠的孩子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他所见的高高立于钢铁军舰之上的鲜红色身影,那个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辉煌庄严的形象,与那个孩子到底有何关联?上帝啊,那怎么可能会是亚瑟•柯克兰?

    劣质的传单被胡乱地揉成纸团,扔到了楼下,他用双手支撑着桌面边缘,猛地向后靠在椅背上。他已经卷进了风暴的漩涡之中,此时想要抽身已经太晚,他唯一知道的是,他必须要见到他。

    请愿之日终究还是到来了,无论人们是否希望看到它的到来。南欧的艳阳越发炽烈地炙烤着这块海上巨石,街边污水蒸腾而出氤氲热气,如影随形黏附着肌肤和发梢,直叫人喘不过气来。仅仅只是步行穿过两条街区,前往直布罗陀商会的总部,就让我们可敬的学者先生大汗淋漓,喘得活像老磨坊里日复一日推动沉重磨石的瘦马。

    商会大门前已聚集起了一批乡绅模样的人,毫无例外地都穿着黑色正装,头戴英式圆筒高礼帽,或捏着白手套,或挂着桃木手杖。毋需赘言,他们便是在与他一同在请愿书上签字的好先生们。讽刺的是,他们从未像此刻这般需要表明他们与宗主国的亲近,各个都打扮得像是马上要去教堂做礼拜的英国乡绅,用掺杂了洋泾浜英语的西班牙语高声谈笑着,好不快活的模样。相形之下,这位临时加入的法国贵族老爷仍然一袭朴素的蓝衣,既无光亮高耸的帽子,也无丝绸手套,披散着长发,一副病恹恹的穷酸相。但他似乎对这般寒酸全然不在意,只是慢慢踱进了罗马拱柱大门下的阴影,背靠墙面,沉默地注视着这群谈笑风生的老爷们。

    渐渐地,他黯淡的蓝色眼睛燃起了微小的火焰——是的,即使在这群清一色的黑色西装中,他也能寻着那个身影,被裹在剪裁细致的布料下绷得紧紧的胴体,此刻正微微前倾,他所熟悉的那道由下巴延伸至锁骨的深蜜色脖颈的线条,正从松开的雪白领口敞露出来,随着喉结的滑动而曳出旖旎的曲线来,这具胴体的主人正轻声笑着,一位蓄着精心修剪的胡须的中年男人侧身在他耳畔说着些什么,直至他扬起浓黑的眼睫,目光越过黑压压的人群,定格在法国学者身上。

    有那么一瞬间,波诺伏瓦先生感觉到那双瞳眸中的祖母绿色遽然变深了,夜色吞噬了日光,纵使当下骄阳似火。但他很快重又笑了起来,指尖轻拈帽檐,朝着身边那位绅士微微点头致意,然后穿过人群朝学者先生走来,一路有不少乡绅向他热情地问候,他也回以亲密的握手或是拥抱,他能够亲热而响亮地叫出所有人的名字,仿佛他早已融入了这方光怪陆离的殖民地。“向您致敬,堂费尔南德斯什么的老爷。”法国学者带着些许讽刺的意味朝他行躬身礼,却没料到那家伙直接张开双臂,把他整个给拢进了怀里。

    “你不该出现在这里,弗朗西斯。”费尔南德斯老爷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低语吹送的热风拨撩着他的耳垂。

    “而我应该出现在哪里?”他本想保持语气中的嘲讽,听起来却更似一声叹息,他垂下头颅,金发便从安东尼奥的肩膀垂落下来,数月未曾修剪的发丝已经足以遮盖住面颊,让他的表情变得难以捉摸。

    安东尼奥用戴着白手套的手紧紧地攥着他的背部,顺着他瘦削的脊骨抚下来,“我不愿再看你受苦,”仍然如同吹过耳边的一丝隐秘的风,他低声而快速地呢喃着,“我爱你。”

    然后他就一把扯开学者先生,用旁人听得到的音量热情洋溢地说道:“欢迎您加入请愿活动,波诺伏瓦老爷,今日龙虾头子要是不给个答复,咱们可不答应咧!”他这么说着,也不管对方答不答应,就凑上前啧啧有声地行了两个贴面礼。“答应我,别站出去。”他如是迅速地耳语道,就转身离开了,只留下神色愕然的学者现场站在原地。

    商会门口的乡绅越聚集越多了,然而即使如此,波诺伏瓦先生也看出来了总体人数并不足两百,显然有的签名者选择了临阵脱逃,但乡绅老爷们仍然看起来意得志满,那蓄着精心修剪的胡须的中年男人大概是领签者之一,他掏出怀表,看了看时辰,便一挥手,示意请愿者跟他走。这浩浩荡荡的黑色西装队伍,便朝着码头边上的总督府进发了,他们穿过狭窄的街巷,拐杖的笃笃声吸引了一大群衣衫褴褛的孩子蹦蹦跳跳跟着他们,模仿着老爷们踱方步的模样,还有些好事的市井小民,也好奇地一路跟来围观,最后抵达总督府大门前的时候,这队伍竟也演变成了近千人的庞大人群,请愿者们被簇拥其中,俨然凯旋归来的英雄。

    一幢庞然森严的英式建筑,盘踞于直布罗陀的英国人居住区的核心,其优雅肃整、具备高度对称性的庭院与殖民地俗艳的氛围格格不入,但在波诺伏瓦先生看来仍然缺乏必要的美感,如同淡而无味的英式鱼汤。总督府在千人的嚣声之下,仍然显得如此平静,甚至平静得异常,就连门口站岗的士兵也没有多挑动一下眉毛。

    是一个戴着圆顶帽的门童接过了中年男人手中的信件,穿过庭院,把信交给从主厅里出来的一位身材高大的穿着天蓝色衣服的仆役,然后仆役转身进入了主厅,还不忘把那两扇厚重的大门给阖上。人们只能在雕花铁门外焦虑地伸长脖子等待,恨不得眼睛能够穿透那厚厚的石墙,目光直刺端坐墙内安然读信的总督老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日头愈见毒辣,穿得像是要去教堂做礼拜的老爷们汗如雨下,领口都被汗水浸湿了,手套变作了手绢,可以拧得出水来。波诺伏瓦先生的状况还要更糟,他的嘴唇发白,脸色却变得潮红,若不是几个来围观的好心小姐给了他些水,又拿扑了香水的手绢给他扇扇风,只怕他就这样直接晕厥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个小时,也许是一个小时,烈日下人们对时间的感觉已经变得迟钝,这才出来一个黑衣的杂役,拿着份名单高声念了起来——“卡洛斯•费德里戈•普里埃托。”

    那个蓄着精心修剪的胡须的中年男人站了出来,人群中发出一阵如释重负的喃喃声,于是学者先生便明白了他就是十七个领签者中的第一位。紧接着第二位、第三位的名字也被念了出来。杂役一个不落地把领签的乡绅的名字都念了一遍,然而从人群中只站出来了十二人。围观的人群面面相觑,领头的费德里戈先生却还是不慌不忙,摆出傲气十足的姿态,对那个杂役说,我们已准备好跟总督对话了。

    杂役斜睨了他一眼,没去理会这位看起来很是有钱有势的老爷,摇了摇头,又高声念出了一个名字:“弗朗西斯•波诺伏瓦。”

    这回轮到领签的乡绅们面面相觑了,费尔南德斯老爷猛地回过头,望着学者先生的方向,而我们的学者先生只是用手绢捂着口鼻,一阵阵地干呕,那几位刚认识的小姐满怀担忧地抚着他的脊背,直至一个红发小姐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应该上前了。他抬起眼睛,疑惑地发现人群都在盯着他看。“波诺伏瓦先生,波诺伏瓦先生?”总督府的杂役又高声叫了一次。

    他猛力咳了几下,将手绢仔细地叠起,然后朝照顾他的小姐们行了个恭敬的礼,她们的裙子布满油渍斑斑,间或露出的长袜上带着许多破洞,妆容厚重艳俗,兴许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小姐,然而这并不妨碍他心中对她们充满了柔情。人群在他面前分出一条道来,他也就摇摇晃晃地走上前去,站进了领签者的队伍中。安东尼奥用深绿色的眼睛从帽檐下瞪着他,他也只是扯起嘴角笑了笑,什么也说不出。

    他们就这样被黑色衣服的杂役引领着,穿过庭院,主厅的大门轰然开启,两个头戴扑了粉的白色假发的仆役缓缓把门推开,出来迎接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管家模样的人。他的语调老式且文雅,用的是略带口音的西班牙语:“欢迎诸位先生,总督阁下随后即到,请稍作等待。”

    不让人等待的大人物可都算不上是大人物咧。费尔南德斯老爷刻意用周围人都听得到的音量嘀咕道,将自己的手套脱下来,又戴回去,再脱下来,就在这反反复复的孩子气的游戏中,主厅的大理石回旋阶梯上,响起了军靴叩击地面的沉闷声音。

    ——直布罗陀总督。鲜红色的呢绒军装,金色的长长流苏从肩上垂下,挂在双排扣之上,被一枚黑玛瑙胸针别住,锃亮的黑色皮靴有节奏地踏击着阶梯,步履矜高而沉稳,那是只能属于军人的步伐。他停下脚步,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十三位略显狼狈的请愿者,那绿眸里射出的目光是充满节制的,冷漠、迅速、点到为止。他仿佛仍然很年轻,却又已经过早苍老,他的气质尖锐刻薄犹如一柄利刃,却被裹挟在某种温吞的文明的仪态之下,让你禁不住怀疑他开口的一句话很可能会是“是否要来一杯茶,好先生们。”他可以像任何人,他唯独不像那个亚瑟•柯克兰。

    然后总督老爷的嘴角勾起了一丝微笑。“今日诸位来到此处,我深感荣幸。”他终于还是开口了,用的是纯正的牛津腔的英语,“因为我一直是约翰•布尔少校的故事的忠实读者。”


    (本节未完) 


    ①出自法国百科全书作家德尼•狄德罗(1713-1778)的《论戏剧诗》。

    ②皮埃尔-奥古斯坦•德•博马舍(1732-1799),法国喜剧作家,其代表作为费加罗三部曲,分别是《塞维利亚的理发师》,《费加罗的婚礼》和《有罪的母亲》,其中《费加罗的婚礼》被莫扎特改编成歌剧,直至今日常演不衰。

    ③《札伊尔》,是为法国作家伏尔泰的悲剧作品,作于1732年,描述了一对因为宗教信仰不同而无法相爱的男女的悲剧故事。

    ④出自莎士比亚的历史剧《理查三世》,第五幕。


     

     

    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总督姥爷……

    鉴于大家一直对文中人物的年龄很感兴趣,这里列一下主要角色的年龄表

    弗朗西斯:35岁

    安东尼奥:不详,自称34岁

    亚瑟:32岁

    罗维诺:22岁

    拉罗洛:不详,大概20岁

    虽然大家都被叫老爷的,其实也没那么老啦

     

    APH弗朗西斯安东尼奥法西亚瑟法英罗维诺西罗马科尔多瓦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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