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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科尔多瓦之夜【重修版】5.1

     

    第五章  当代的巴别塔①

     

    一. 幽灵船

     

    翌日,天光仍然稀薄的时候,他们便早早从旅舍动身前往码头。几乎通宵未眠的人们疲态尽显,步履沉重蹒跚,只有费尔南德斯老爷还是神采奕奕的模样。他换了身簇新的黑西装,脑袋上顶着圆筒高礼帽,左手挂着那根黑色的拐杖,右手挽着仍然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拉罗洛,很有几分去直布罗陀做大买卖的地主老爷的神气。

    码头上停栖着官家的客船,这种老式的西班牙三桅大船,在过去几百年间曾有过耀武扬威的时代,但是现在它已经退出了海洋的舞台,让位给了更小更轻的新式轮船。远远望见那漆着红白格子的船身②,波诺伏瓦先生不免流露出些许惊讶之色。他入神地望着这艘有好些年岁的大船,要过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罗维诺已经比他们先一步赶到了码头,正在粗声粗气地指挥着两个搬运工把行李运到船舱里去,其中有件相当醒目的“行李”——那匹高大雄健的栗色骏马,罗维诺忠实的坐骑,正不情不愿地被拽着嚼头,发出咴咴的嘶鸣。

    “妈的小心点儿!”罗维诺恼火地骂道,赶紧从搬运工手中抢过马缰,那模样仿佛乡间的孩童眼见着心爱的玩具被掷于车辙的泥泞里,“这可是匹好马,由不得这样拽!”

    然后他亲自牵着栗色大马,慢慢地把马引进舱底,一路还不断地抚慰着烦躁不安的坐骑,好让它平静下来。注视着这一幕,法国学者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想起了那个夜晚,可敬的强盗先生在滂沱大雨里冒险闯进农庄的马厩,自己已是饥肠辘辘,还惦记着先给坐骑找些粮草。显然安东尼奥也回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笑着对他说:“自打有了托托,罗维诺眼里就只有它啦。”

    “托托?”波诺伏瓦先生一时没能将这个稚气的名字与那匹威风凛凛的骏马联系起来,费尔南德斯老爷已经放声大笑了起来:“可别把这话跟罗维诺说,他小时候总念叨着要一匹小马,还说要管小马叫托托。等他长大后有了匹真正的好马,却说什么也不肯用这个名字了,瞧这孩子!”

    每当他用父亲的语调谈论起罗维诺的儿时琐事,他祖母绿色的眼睛总会变得格外明亮,某种怀旧般的温暖情感笼罩着他,让他活像是变了个人,这种转变来得如此明显,任谁都看得出来。一直挽着他胳膊的拉罗洛清咳了几声,啪地收起手中的绢扇,拽着他朝登船口走去。半个小时后,船终于晃晃悠悠地离开了码头。

    天色虽已大亮,海天交接之处还堆着厚厚的灰色积云,不断翻卷流动,波涛起伏的海面晦暗不明。旅人们坐在二层的头等舱,举目望去皆是灰沉沉的苍茫海面,不免有些昏昏欲睡。热心的费尔南德斯老爷提议来玩几把纸牌——“啊嘞!伙计们!提起精神来!”——可惜响应者寥寥无几。他用热切的眼神瞅着自己的心肝尖儿,年轻的强盗丝毫不为所动,用麦秆不断戳着玻璃杯中的冰块,哗啦啦地搅着添了薄荷与艾草的冷饮。他又满怀期待地望向法国学者,而我们好脾气的波诺伏瓦先生只能朝他笑一笑,面色苍白地摇了摇头。客船的颠簸让可怜的学者感到天旋地转,他试图说服自己这不过是普通的晕船,假装不去注意从腹部伤口传来的疼痛,但涔涔冷汗还是逐渐浸湿了他的后背,视线开始变得忽明忽暗。

    尽管如此,他仍然端坐于铺陈红色绒布的靠椅上,肘部支着椅子的扶手,面容的惨白只是给他增添了点“上等人”的矜高姿态。人们已经太过于习惯他那毫无血色的脸庞,以及他强忍着病痛折磨的沉默,没有谁能够发现他的异状。费尔南德斯老爷显然也没有察觉出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是孩子气地鼓了鼓嘴,转而热情地邀约邻座几位来自瓦伦西亚的乡绅加入牌局。

    那几位好先生早就盯着年轻貌美的拉罗洛交头接耳了许久,收到这邀请,自然是惊喜万分,忙不迭恳求庄园主老爷让他的太太也加入牌局。安东尼奥豪爽地满口答应下来,而拉罗洛用黑色绢扇遮着半张漂亮脸蛋,撇了撇嘴,眼角却流转着几分笑意。殷勤的乡绅们的奉承,显然让她十分受用。牌局开始前,她特别准许每个人都吻了吻她的手背,满意地瞧着那几个瓦伦西亚人躬着身子,激动万分地将她尊为他们的幸运女神。不一会儿,骰子就骨碌碌掷了起来,纸牌的哗啦作响声,人们的吆喝下注声,酒瓶敲打牌桌的咣咣声,将沉闷的舱室变成了闹哄哄的小型赌场。

    看着那几个兴致盎然的玩家,罗维诺的神色愈发阴沉了起来。他停止了手头无休止地搅拌冰块的活计,侧过身去,低声对正襟危坐的学者先生说:“您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吗?那家伙还得折腾上好一阵。”

    学者先生本想再次摇首不语,但昨晚罗维诺欲言又止的模样在他眼前掠过,他稍微清醒了一些,意识到这可能是罗维诺吐露藏在心底的秘密的机会。于是他吃力地点了点头,伸出手,让年轻的强盗将自己从座位上搀扶起来,悄然离开了热闹的舱室。

     

     

    潮湿的咸腥海风迎面扑来,他深吸了几口气,感到眩晕的症状得到了些许缓解。罗维诺却始终低垂着深褐色眼睛,盯着斑驳老旧的甲板。他们就这样慢慢踱到了船舷边,望着海浪被三桅大船劈开,撕裂成无数白色的泡沫,又迅速地消逝。

    这个年轻人究竟想要说些什么?自从安东尼奥把“瓦尔加斯家族的少爷”这个名头交还给罗维诺之后,年轻的强盗就几乎再也没露出过笑容,甚至比逃亡的时候还要更为阴郁。难道让那个葬在废墟里的家族重新崛起并非他的本愿?还是说其中另有隐情?

    ——“米特里达梯六世。”年轻人打破了沉默,唐突地提起了古老的黑海和安纳托利亚地区的统治者③。这个希腊化的名字对于他来说有些拗口,他念出来之后,不确定地停顿了几秒钟,望向神色惊讶的法国学者,直到后者朝他点了点头,才得到鼓励继续说下去:“米特里达梯,这些天我都在想着这个家伙。庞贝传里有他的故事,大概您比我要更来得熟悉。”

    “在下对本都王国的历史谈不上熟悉,但这位国王确是古罗马共和国最为难缠的敌人,第三次米特里达提克战争④也是古罗马史的转折点。”波诺伏瓦先生答道。他断然没有料到,他与强盗加西亚的第二次长谈竟是从探讨古罗马历史开始,在惊讶的同时,他也感到颇有几分欣慰,看来那本庞贝传并没有托付给错误的人。

    年轻人微微颔首,眯起了深褐色的眼睛:“那家伙的事,书里讲得着实不多。他每日都服下一点毒药,到了最后却没法用毒药杀死自己。”

    “是有这样的传言没错,瓦尔加斯先生。”法国学者背靠在船舷上,喘着气,慢慢露出一个笑容,“凯尔苏斯⑤和老普林尼⑥都曾经提到过米特里达梯的配方,用蜂蜜调和多种剧毒的药草,装在长颈瓶里,每日都服用少许剂量。但这不过是传言而已,他最后没有死于毒药,而是死于侍从之手,并不能说明他真的百毒不侵。”

    啧。罗维诺懊恼地啧了一声,似乎是为考古学家在史学上的实证主义而感到些微挫败,但他已然投入到了这场学术的对话之中,收起了粗俗的俚语,使用文绉绉的敬语,那些希腊语的名词从他的唇齿间流淌而出,仿佛是从另一个人的口中说出,那个本该不存在的瓦尔加斯家族的少爷。

    “为什么古罗马人这么热衷于这种传言?”瓦尔加斯少爷从兜里摸出了雪茄盒,还不太熟练地点燃一根雪茄,递给波诺伏瓦先生,后者用略微发红的深蓝色眼睛瞅着他,眼神里带着点有趣的意味,再次接过了他的烟。像是存在着某种默契般,他们谨慎地享受着这短暂的与烟草狂欢的时刻,不时注意着甲板上往来的乘客,生怕被那个波希米亚人发现这微小的狂欢。

    吞吐着浓郁的烟雾,法国学者长长地叹了口气。“古罗马人,”他说道,“他们从不吝于把敌人想象成对死亡无所畏惧的勇士——无论是迦太基人还是本都人。米特里达梯每日服用毒药的故事之所以为他们传颂,是因为他们希望自己的敌人比他们更为清楚死亡的意义。”

    年轻人用拇指捻着粗大的的雪茄,在船舷上弹了弹灰。“他们相信他不是孬种,我也这么相信着。”他又顿了顿,习惯性地咬了咬下唇,“我觉着我跟他,有相似的地方。”

    法国学者震了震,侧过头来,试图从年轻人那张轮廓鲜明的面庞上寻到情绪的波动,但可敬的强盗先生一反常态地平静,用亮褐色的眼睛直视着他,明白无误地又重复了一次:“是的,我说的是米特里达梯六世。我原本想在庞贝传里寻找我祖父说过的古罗马英雄,但我找着了这个跟古罗马打了一辈子仗的家伙。”

    “为什么?”学者先生轻声问道,某种不祥的预感在他心底悄然滋生。即使他在初次见到罗维诺的时候,就已经发觉了在这个年轻人身上所潜藏着的某种古希腊悲剧英雄的特质,他仍然不希望年轻人将自己的生命也变成一出希腊式的悲剧。

    “毒药。”罗维诺用双手的胳膊肘支撑着老旧的船舷,转过头去望向茫茫海面,不远处正驶来一艘孤零零的单桅帆船,“米特里达梯每天都服用剧毒,随时准备着被暗杀,或者自杀。没有哪个罗马人能够像他那样离死那么近。我不晓得该怎么形容,别人的死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毒药。每次有人在我眼前死掉,就像服下了一剂毒药,不管这人是不是我杀的。我的弟兄塞巴斯蒂安被绞死了,我好像吞下了整整一瓶毒药,五脏六腑都烧了起来,然后…… ”

    讲到这里的时候,他始终用的是语速极快的意大利语,但不知怎么的,他就慢了下来,踟蹰着,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再次开口:“然后是您。您差点因为我丢了性命,您不知道那段日子对我来说有多么难熬。”

    波诺伏瓦先生望着他,不知该用什么话语来安抚这个深陷负罪感的年轻人,他想要告诉他,事情远非他想象的那般简单,那场谋杀的动因,也不仅仅来自于一封不该传递的密信。是他对那个神秘的波希米亚巫师的执著,对预言中的“魔鬼”的爱情,一步步地将他引领向了黄铜刀尖。但他无法启齿,只能将手放在年轻人的肩膀上,指尖微微颤抖。

    罗维诺的眼睛如灼灼烈焰燃烧,脸色却愈发苍白起来,那是对自己的命运有着透彻认识的人才会显露出的神色。“我吞下这些毒药,”他继续说道,“就离死更加近,也就能像米特里达梯一样无所畏惧。这些天我一直在思索,这次去直布罗陀,我要召集起以前做买卖的兄弟,去完成一件大事……”

    突然间,他的话像是被什么掐断似的,戛然而止,他猛抽一口气,喉咙没来得及再次发出声音,巨大的爆炸声就从海面轰然袭来。背对船舷的法国学者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客船已经危险地摇晃起来,他踉跄着倒了下去,罗维诺迅疾地扑到他的身上,用自己的身体护着他。第二轮爆炸接踵而至,热浪裹挟着水花,劈头盖脸倾泻而下,甲板上的乘客全都匍匐在地面,厉声尖叫着,嚎啕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爆炸声早已平息了下来,客船也不再摇晃,惊魂未定的乘客们才抖抖索索地探起头来,朝海面张望。舱室里的人也被吓得不轻,没人敢出来查看情况,烟雾和水汽四散弥漫,只见一个身着簇新黑西装的人轻捷地奔下了旋梯——“罗维诺!罗维诺!”他嘶声唤道,尾音里透着再明显不过的焦灼。

    不远处,褐发的年轻人不无狼狈地支起身子,朝他挥动手臂。费尔南德斯老爷急忙忙冲过去,一把抓住年轻人的胳膊,恨不得马上把他的心肝尖儿搂进怀里,但又怕碰着看不见的伤口,竟然手足无措了起来。

    “妈的,老子没受伤。”罗维诺生硬地把他的手给扯开,半跪在甲板上,喘着粗气,“但他的情况不太妙。”

    倒在他身下的学者先生一动也不动地侧躺在地面,脸色煞白,只有胸口在剧烈起伏,仿佛在竭力挣扎着呼吸。波希米亚人俯下身来,脱下白色手套,抚摸他的面颊,唤他的名字,但没有得到回应。

    “我们离开这儿。”费尔南德斯老爷果断地拽起了学者先生的右臂,示意罗维诺扶着另一只胳膊,“他没法呼吸,需要新鲜空气。”

    他们在一片混乱中拖着病人到了转角处,人群开始朝船舷一边聚集,不无惊恐地指点着海面上漂浮的残骸,船员在四处奔走,隔空高声喊着话,确认船身受损的状况。安东尼奥完全不去理会客船是否就要倾覆,他迅速地解开法国学者的长领结,用力扯开蓝色呢子外套上的铜扣,再一一松开高腰束身马甲的绳结——要全部解开那些细密紧扣的绳结,仿佛需要整整一个世纪,他用方言诅咒着弗朗西斯的衣装的繁复,索性从腰间抽出把小刀割断细绳,然后摁着昏迷的人的下颌,强迫着他仰起头来,深吻了下去。

    如是重复了若干次,法国学者像溺水的人那般剧烈地咳了起来,波希米亚人便将他扶起,让他半坐半卧地靠在臂弯里,好让他能够顺顺畅畅地喘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睁开蓝色的眼睛,瞳孔仍然散失焦距,茫然地注视着眼前的情景。“瓦尔加斯先生,”他声音嘶哑地问,“发生了什么?”

    罗维诺目不转睛地瞪着他,脸色甚至比他的还要煞白。“那艘……那艘单桅帆船,炸开了,被炮弹击中……然后您就……”这个年轻人似乎瞬间就丢失了方才那些文绉绉的词语,局促地拼接着零碎的词句。还没等他拼出完整的句子,船舷边的人群就又发出一阵惊呼,跟先前惊骇莫名的声音不同,那是一种混合着敬畏和恐惧的赞叹之声。他转过头来,也不由得被眼前的情形给攫住了。

    不知何时,一艘庞大的钢铁巨舰已经逼近了他们,有如斗牛场上最凶猛的雄牛,钢制的犄角铁打的蹄子,从烟囱里喷着黑色的粗气。相形之下,漆着红白格子的西班牙三桅船就像匹瘦骨伶仃的老马,降下了所有船帆,袒露着光秃秃的桅杆,在波涛起伏的海面上茫然地沉浮摇晃。

    “是英国军舰。”波希米亚人望着军舰上飘扬的白船旗⑦,喃喃道,他仍然用手揽着法国学者的肩膀,让他不致于再次倒下去。

    “妈的,龙虾要来了。”年轻的强盗低声诅咒着,将拳头攥得紧紧。

     

     

    他们果然来了。一小队英国海军士兵,身着鲜红的呢绒制服,登上了甲板。人群紧张地窃窃私语着,给他们让开了道。客船的船长迎面朝他们走去,用西班牙语激烈地抗议着他们刚才制造出的爆炸。“这可是受费迪南国王陛下敕令保护的官船,不是什么民间的商船,我们不管你们为什么要炮轰那艘该死的帆船,现在我们受到了波及,船体已经受损,这是外交事件,听明白了吗,外交事件!”船长肥厚的下巴一颤一颤地抖动着,粗大的酒糟鼻因为愤怒而变得通红。

    领队的中尉只是冷静地看着他,待他宣泄完了,才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我们为给您带来的损失而致歉,船长先生。”中尉清晰地用英语回答道,“一旦进入射程,就摧毁那艘帆船,是我们舰长下的指令。因为我们得知那艘船上藏有走私的武器和炸药,并且观测到它正冲向您的船,走私贩子很有可能存在劫持船只的意图。”

    很显然船长并没有完全听懂海军中尉的解释,他不断恼怒地咕哝着:“该死的英国佬,就不能说西班牙语么?”但是中尉仍然坚持着,用英语又重复了一遍,缓慢而清晰,没有任何妥协的余地。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人群中泛起了骚动,乘客们恐惧着客船会有沉没的危险,开始将船员和英国士兵都包围了起来。

    波诺伏瓦先生注视着这一幕,唇角露出了一丝苦笑。他在英国度过的二十年岁月,使得他比谁都更了解英国人在语言上的顽固性,“只要朝土著一直吼,他们迟早能够听懂英语”是他们奉若圭臬的信条。如果没有翻译,他毫不怀疑这些士兵能够一直跟船员僵持下去,直到船沉没为止。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然而安东尼奥不由分说将他摁了回去,在他耳畔低声呢喃道“让我来”。黑发绿眼的波希米亚人重新戴上了白手套,又整了整自己的黑色西装,朝吵吵嚷嚷的人群踱着步子走去。他只用了三言两语,就让船长平息了下来。他说的是:“船长先生,可别得罪了这帮龙虾,要知道他们的炮口还对着我们哩。”

    然后他又用带着卷舌音的英语跟中尉交涉了起来,中尉用怪异的眼神打量着这个穿戴整齐的西班牙乡绅老爷,提出了要求,要对整艘客船进行全面搜查,防止有漏网的走私贩子逃到了船上。这个要求让船长再次变得脸红脖子粗,仿佛恨不得把这群英国士兵都扔下甲板去,但费尔南德斯老爷提了个折中的方案——英国士兵可以开展搜查,但军舰需要搭载上所有乘客,并且拖着客船回到直布罗陀的码头,这么一来客船沉没的风险就算解除了。

    这个方案甫一提出,就博得了人群的阵阵喝彩,海军中尉的脸色略微发青,但仍然同意向长官请求许可。不一会儿舰长的命令就传了回来——允许乘客登舰。

    “噢咧!”甲板上的乘客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那场景甚至也感染到了舱室里躲着不敢出来的人们,他们纷纷探出脑袋来,想要看看什么事情如此值得庆祝。拉罗洛用马尼拉披肩罩着浓厚的秀发,怯怯地从舱室里走了出来,四处寻找着费尔南迪斯老爷的踪迹,那几个瓦伦西亚乡绅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旁,摆出随时准备保护她的架势。

    按照双方谈好的协议,所有乘客排成四队,接受证件检查。检查的过程中,英国的士兵倒是相当彬彬有礼,罗维诺将自己的假护照和签证递给他们的时候,仍然攥紧拳头,似乎是在拼命克制着自己,不往那些彬彬有礼的面庞上来几拳之后就逃之夭夭。

    里里外外将三桅大帆船都搜了个底朝天之后,海军中尉高高地举起手枪,朝天鸣了三枪,军舰便缓缓将救生船放下来。费尔南德斯老爷成为了第一批登舰的乘客,乘坐救生船在海面上漂浮的时候,他不住地安抚着因为就要进入龙虾巢穴而焦虑不安的族人们——“咱们有英国签发的签证,谁也不能拿咱们怎么办。”眼瞅着罗维诺的脸色发青,他试图说一些笑话来缓解气氛,但他那安达卢西亚式的幽默⑧此刻只是令情况变得更糟。

    拉罗洛紧紧地扯着自己的白色披肩,瞪大了黑色的眼睛,望向不远处海面上漂浮着的残骸。“安东尼奥,”她小声地唤着族长的名字,声音微微打着颤,“瞧那都是些什么啊?”

    随着她的这声隐含着恐惧的呼唤,船上的乘客把视线都投向了那片海面——伴随着倒抽冷气的声音,出现在人们视野中的是几大块焦黑的船身残骸,还有零零碎碎散布的各种残片,骇人的是,在那些残片中,隐约漂浮着烧焦的肢体,一只胳膊,或者是一只大腿,到底是什么,已经无从考究,因为压根就辨认不出形状。单桅帆船被击中后显然又发生了几轮爆炸,将船上的走私贩子炸得尸骨无存。

    载着他们的小船悄无声息地穿过这片俨然耶和华降下硫磺与火柱过后的海面,四下里一片死寂,只有海浪轻声拍打船桨,发出细碎的声响。费尔南德斯老爷咬了咬牙,用手遮住吉达那的眼睛,让她转过身来,像哄着孩子那般轻抚她发抖的脊背。“别去看,拉罗洛。”

    波诺伏瓦先生紧紧地抓着船舷,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水中沉浮的残肢,这艘被毁灭殆尽的船所具有的一种可怖、凄凉、却又荒诞的意象攫住了他,如同德肯船长的在好望角逡巡徘徊的幽灵船⑨,让过路的旅人心生恐惧,却又止不住凝神观望,盼望着在狂风骤雨大作之时,看到那个被魔鬼诅咒而永世漂泊的荷兰人的身影。

    之后的旅程,人们始终沉默着,军舰的航速很快,没过多久站在甲板上的他们就看到了陡峭的山岩陀里格,如同毛发稀疏的巨石怪人,矗立在海平面之上。即将进入直布罗陀海港的时候,舰首插上了米字国旗,长长地拉响了汽笛,乘客们往舰首聚拢而去,如释重负地看到了岸上正朝他们挥舞着手帕和帽子的人们。

    登陆之后,英军的士兵帮着他们把行李从客船卸下,完成这项任务之后,不苟言笑的海军中尉朝乘客们敬了个军礼,高声说道:“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舰长为了表达对诸位的歉意,特别准备了一个礼物,还请各位移步观看。”

    众人发出一阵含义复杂的喃喃声,但很快几个孩童兴奋的尖叫声就盖过了窃窃的私语,只见军舰船舷右侧装备的八门大炮开始缓缓上升,炮口朝天。“要鸣礼炮了!要鸣礼炮了!”孩子们尖叫着,蹦跳着,那模样仿佛收到了满满一包酥心糖果。

    轰!第一声礼炮打响了,人群猛地沸腾起来,发出喝彩声和尖叫声,紧接着是第二炮,第三炮,八门大炮有节奏地交错轰鸣怒吼,把狂欢的气氛一波波地推向高潮。震耳欲聋的炮声中,安东尼奥装着要跟法国学者说话的样子,侧过头,偷偷地吻了吻他苍白的侧颊。

    接连十七炮的轰响,让原本心神不宁、满腹怨气的乘客们心满意足,觉着自己享受到了贵族般的礼遇。这时,一个高阶军官模样的人在几位军官的陪同下走到了船舷边,从高处冷冷地俯视着欢腾的人群。他的出现,引发了更为热烈的欢呼声——是舰长先生呼啦!

    更多的人从码头的四面八方聚了过来,开始左右推搡,谁都想要把掌控着这艘钢铁军舰的大人物看得更加清楚。摩肩接踵的混乱中,拉罗洛似乎已经忘了方才的恐惧,着迷般地随着人流往前挤去,踮起脚尖,张望着那个远远的鲜红色身影。

    “天哪,”她把披肩一扯,双手合在一起,毫不羞臊地叫着,“多年轻!多俊啊!”

    即使是被推搡折腾得狼狈不堪的波诺伏瓦先生,也不得不对她的惊叹表示赞同。统领着这样一艘叫人畏惧的军舰,那位海军军官看起来确实过于年轻。若非靠显赫的战功擢升至此高位,那么必定是上层贵族出身。华丽的鲜红色制服紧致地裹着他修长的躯体,缀着流苏的金色肩章即使在昏暗的天色下也熠熠闪光,面孔隐藏在高耸的军帽的阴影下,看不清是什么表情,只能看到他从部下的手里接过一个望远镜筒,熟练地抽开,朝码头上观望着。然后,视线长久地落在某一点上。

    又一波人流涌了过来,法国学者发现自己与旅伴们被冲散了,他张口想要呼唤,内里的某种剧痛却迅速地扭曲了他的声音,他猝然跪倒,摁着左胸,大口地喘着气。人群仍在不断向前推挤,眼看着就要将他淹没在脚下,但有人从后方把他给猛拽起来,奋力将他带出密集的人潮。

    “瓦尔加斯先生……”他只来得及说上几个单词,就捂着嘴咳了起来,猛咳一阵后,整个人就蓦地僵住了。罗维诺没有注意他的僵硬,只是头也不回地拽着他往码头相反的方向走,脸色仍然铁青,隐隐透出一股暴戾之气。直至他被拽得踉跄了几下,年轻人才停下来,气势汹汹地回头瞪他。

    学者先生牵动起嘴角,试图露出一个笑容,如果唇边不是还残留着几缕血丝,他几乎就要成功地隐瞒过去了。年轻的强盗脸色变了几变,粗鲁地扯过他的右手,掰开掌心,只见上面赫然一团黑红色的血迹。

    “我恳求您,不要告诉您的父亲。”他声音干涩地说。

    高呼喝彩的喧嚣忽地远去,高高的军舰上,已不见了鲜红色的身影。

     

     

     

     ① 典故出自旧约,《创世纪》11:7。地上的人类本来说的是同一种语言,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顶通天。但上帝看人类团结起来力量太大,就让他们说起了不同的语言,无法沟通,他们就完成不了城与塔的建造。那座城和塔被称为“巴别”,意为“混乱”。此处指的是直布罗陀如同十九世纪的巴别塔,那里的人们说着许多种不同的语言。

     ② 根据梅里美先生在《卡门》中的注释,十九世纪的西班牙三桅大船会在船身右侧涂上红白色的格子。

     ③ 米特里达梯六世(BC132-BC63),位于安纳托利亚地区(今土耳其共和国领土)的本都王国的统治者。他在位期间,与古罗马共和国为争夺安纳托利亚,共进行了三场战争,史称“米特里达提克战争”。

     ④ 第三次米特里达提克战争(BC74-BC66),因米特里达梯六世要阻止古罗马吞并比提尼亚王国而爆发。战争初期本都王国占据优势,一度攻入古罗马的亚细亚省,但后来被古罗马将领卢库卢斯阻止了攻势。最后是由古罗马将领庞贝在公元前66年以压倒性的兵力在幼发拉底河上游彻底战胜了米特里达梯。这场战争为古罗马带来了巨大的财富。

     ⑤ 奥卢斯·科尔内利乌斯·凯尔苏斯(25-50),古罗马帝国时期的百科全书学家,著有一部百科全书,但仅有关于医学的第八卷流传于世。第八卷被后人称为《医术》。

     ⑥ 盖乌斯·普林尼·塞孔都斯(23-79),史称“老普林尼”,为的是跟其养子“小普林尼”区分。古罗马帝国时期的自然史学家,以其所著《自然史》闻名后世。

     ⑦ 白船旗,英国皇家海军自1801年开始使用的悬挂于舰艇及其岸上机构的旗帜,旗帜为白底,旗面为圣乔治的红色十字分割成四个方块,左上角绘有英国国旗。

     ⑧ 安达卢西亚式的幽默,指的是用严肃的态度说出来的笑话或是嘲讽的语句。

     ⑨ 亨德里克·凡·德·德肯船长,是北欧传说中的“漂泊的荷兰人”的原型。传说中他于1641年在好望角遭遇暴风雨,即将沉没之时,他立下诅咒,甘愿绕着好望角航行,直至世界末日。于是每当好望角出现暴风雨的天气,人们就能看到德肯船长的幽灵船在海角逡巡游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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