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mazing

爱发电:用户名amazing
凹三:amazing6769
催更群:938783837
  1.  48

     

    科尔多瓦之夜【重修版】3.4

     


     四.三个异族人

     

    我们可敬的学者先生在凌晨时分再次醒了过来,他在梦境与现实的边缘处停留了许久,隐约感到某种温热而柔软的触感停留在自己的双唇上,一个轻柔的亲吻,他宁愿这样认为,犹如阿尔忒弥斯偷偷亲吻恩底弥翁①。然而当他渐渐挣脱梦境的桎梏,适应了眼前昏暗的光线之时,他看到了那双颜色极深的祖母绿色眼睛,正在黑暗中注视着他。那双狼一样的眼睛勾起了某种被抛弃在地道里的阴暗回忆,他颤抖了一下,本能地试图逃开,匆忙地用胳膊肘撑起上半身,却猛地牵扯到了腹部的伤口,于是他呻吟着又蜷起了身子。那个人始终平静地注视着他的挣扎,只是在他倒回草垫子之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替他重新把羊毛毯给盖回去。

    “我本以为你不会醒过来,弗朗西斯。”波希米亚人说道,没有使用敬语,“r”仍然被发成了卷舌音,却全然没有了先前调情的意味,倒更像是在称呼一个多年未见的朋友。

    “很遗憾让您失望了。”波诺伏瓦先生哑声说,手在垫子边悄然摸索着,希望能够摸到一个石块或是盘子,哪怕是一个水瓮也行,只要能够砸到那个不速之客的头上。

    波希米亚人摇了摇头,用手指揉了揉他凌乱的金发。“别怕,我已经认命了,你注定是不会死在这个时候的。更何况我要是再对你下手,罗维诺那孩子绝对要跟我没完。”

    提到年轻强盗的名字的时候,法国学者不由得顿了顿。他仍然需要时间来习惯波希米亚人的身份——一个丧偶多年的鳏夫,有一个年近二十三岁的养子,一如他需要时间来重新思索自己为何会被所爱之人刺上一刀。“我之前见过瓦尔加斯先生一面,”他声调干涩地说,“他将他的真实姓名托付于我,并且许下了报恩的承诺。”

    “罗维诺骨子里还是个西西里人。”安东尼奥叹了口气,将手中的金发缠了两圈绕在指节上,再缓缓捋下,“他认准的事儿,用多少头雄牛也扳不回来。”

    “幸好他还记得他是西西里人,如果他是波希米亚人,我就已经在地狱里跟阿伯拉尔相言甚欢了。”②法国学者讽刺地说道,手还是在床边不甘心地摸索了一阵,发现除了灰尘和某种可疑的黏稠物体之外别无它物之后,无奈地放弃了反抗的念头。

    安东尼奥笑了笑,又抓起他的一绺金发缠在指间,轻轻地捻揉着。“你受了这么多苦,确实应该生气哩。你要跟那个叫阿伯拉尔的伙计说的话,再跟我说说?”

    波诺伏瓦先生一时竟哑口无言。他该跟这个黑发绿眼的波希米亚人说些什么?是该质问他行凶的动机,还是该像审判西庇洛斯的国王的诸神那般一一列数他的恶行③?波希米亚人仅因为一封信就犯下谋杀的罪行,岂不和他自己因为一曲塔拉拉就陷入爱河同样荒唐?他开口了,从那沙哑的喉咙里挤出来的词语却是:“别再扯我的头发了,该死的。”

    咦?安东尼奥又好奇地扯了扯他那鬈曲的金发,他火气更大了一些,侧过身来,瞪着那波希米亚人:“你们都没两样,头发有什么好拽的?”他试图试图把自己的语气弄得像个十六世纪宗教法庭的审判官,虽然话里的内容根本就没有什么威严可言,简直可以和蒙马特的顽童比一比谁更幼稚哩。

    你们?安东尼奥歪着头,想了一会,忽然拍着手笑了起来——“啊哈!难不成那个眼神儿不怎么样的好先生也拽过你的头发?”

    可恶的波希米亚巫师!被一语戳中的波诺伏瓦先生诅咒着。很快他就更为绝望地发现,这样的对话居然是发生在一个谋杀者与一个被谋杀者之间。上帝啊,他们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他压根就没法对那个黑发的年轻人进行任何严厉的谴责?为什么所有的愤怒和不解,都被消解在这种随性的轻松对话之中?难道那个年轻人,不,那个已经不再年轻的人儿,仍然还在行使他的巫法?

    “可是,多漂亮的头发哩。”安东尼奥像趴在商店橱窗上对着满目琳琅的糖果啧啧咂嘴的孩子一般,捧着几缕灿烂的金发由衷地赞叹着,“金发的人我也见过不少,像这样的还没见过呐。”

    “没错,要是把我一刀干掉,把头发都剪下来,兴许还能在特里亚纳的集市上卖个好价钱?”波诺伏瓦先生哼了一声。安东尼奥愣了愣,挺老实地承认:“哎,这主意我之前倒没想过咧。”

    “那么,现在您可有新的灵感了。”法国学者觉得这些天因为被伤痛与高烧折磨而不断增长的愤怒就像他此刻的意识一样,在逐渐变得稀薄而模糊。算了吧,他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会控诉这个波希米亚人了,他的话语总是会被那双明亮的祖母绿色眼睛剥夺,而他的痛苦,也总是会从肉体的痛苦转变为爱情的痛苦。然后他就闭上了深蓝色的眼睛,又要沉入半昏半明的梦境中去,但安东尼奥抚摸着他的脸颊,捏他的鼻子,不让他睡过去。

    该死的!他咕哝着,听到安东尼奥在他耳边低语:“罗维诺救了你,你却是在把罗维诺推上绝路咧。”

    “为什么?”波诺伏瓦先生含糊不清地问。

    安东尼奥叹了一口气,轻抚着法国学者的眼睑,不让那双渐渐散失焦距的深蓝色的眼睛阖上。“因为他是个异族人。他把你的性命留了下来,就是在跟全族的人作对。”说到这里的时候他顿了顿,声音明显地嘶哑了几分。

    法国学者略略清醒了一些,他挣扎着想要从黑暗的混沌中理出思路来。“瓦尔加斯先生有恩于我,我定然不会加害于他。”他喃喃着说道。

    “但我的族人会。”安东尼奥低头望着他,绿色眼睛里流露出忧心忡忡的疲惫神色,就像个为孩子操心的真正的父亲那般,这也是法国学者第一次看到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他们疑心着你会去报官,他们只想在你离开这里之前阻止你和罗维诺。族里已经有人放话出来,要在他把你送回去之前干掉他。”

    “真荒唐……”波诺伏瓦先生用近乎自语的语调说道,“你把你的族人变成了你的同谋,策划了那场狂欢,现在他们要对罗维诺不利,你却束手无策。”

    波希米亚人沉默了片刻,慢慢地攥起了法国学者的手,让指尖掠过自己的眼睑,鼻梁,然后停留在嘴唇上:“因为在他们眼中,我也是异族人。”佩伊洛,那个被反复提及的词语再次被念出,法国学者的指尖因为碰触到他的双唇而变得僵硬,他放下他的手,俯下身来,在他耳边低声说:“留下来。只要你跟我的族人一起行动,罗维诺就不会有事。我会把你送去直布罗陀,从那里你可以乘船回法国。”

    波诺伏瓦先生闭上了眼睛,咬着牙关,没有回答。

     

     

    他不记得安东尼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记得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直至他被瓷器哐啷摔碎的声音和高声的咒骂再次惊醒。隔着薄薄的门板,他也能听得到罗维诺在朝什么人暴跳如雷地咆哮,用的是那种难懂的波希米亚方言,而那个人只是沉默,许久之后才用方言答上那么一两句,语气略显憔悴。——是安东尼奥的声音。

    这场父子间的争吵并未持续很长时间。约摸十来分钟后,罗维诺猛地推门而入,看到波诺伏瓦先生醒着,便粗鲁地把一套事先准备好的行头扔到他身上,亚麻白衬衫,褐色羊呢外套,黑色绒布长裤。“穿上。”他简短地说,“我雇了辆马车和两个挑夫,现在正停在大街上,他们会把您送回旅店。”

    法国学者努力地慢慢撑起身子,感到自己的身体状况似乎好了一些,于是试着解开身上穿着的粗布睡衣的扣子,但只解了两颗,就眼前发黑,若不是罗维诺托住了他的后背,他大概又会倒回垫子上。

    是谁在门口用波希米亚语说了句什么,安东尼奥站在那里,朝罗维诺摇了摇头,但褐发的年轻人只是凶恶地瞪了他一眼,然后转过头来,用意大利语对波诺伏瓦先生说:“别管那混蛋昨天晚上对您说了什么。我要还我欠您的债,谁也拦不了。”

    然后他就替法国学者解睡衣的扣子,但是拿惯了枪柄和马缰的手在对付那些木制的小玩意儿的时候却如此笨拙,好不容易把纽扣都松开,他抓着睡衣的袖子,往下狠狠一扯,粗布便都绞缠在了胳膊上,还猛地扯到了伤口,波诺伏瓦先生闷哼了一声,疼得额上沁出冷汗来,心想,原来让一个漂亮的南欧强盗为自己宽衣解带,远没有想象的那般浪漫风流。罗维诺看到他脸色蓦地变白,恼怒地咕囔了一句粗话,然后便扯开嗓子叫道:“多罗特!多罗特!”

    但那波希米亚老妪在屋外絮絮叨叨地用方言叫骂着,显然昨日的怒气还远未消散,而罗维诺打碎的那些瓷器只是让怨气有增无减。“妈的,”年轻的强盗站起身来,“迟早要给那个老婆子点颜色瞧瞧。”他气冲冲地走出房间,跨过门槛的时候还有意无意地用肩膀撞了安东尼奥一下,而后者只是无奈地耸了耸肩,转过头,望向捂着腹部伤口的法国学者。

    “唉,你看,孩子长大了就是这样。”他说。

    波诺伏瓦先生脸色发白地摇了摇头。“不,是你看不出罗维诺有多么渴望成为一个男人。”

    祖母绿色的眼睛无声地睁大了。然后波希米亚人哑然失笑,朝法国学者走去,蹲下来,耐心地把他缠在胳膊上的袖子给翻折回来,再轻巧地慢慢褪下,深色的纤长指尖在那略显苍白的躯体上游移着,小心翼翼地不去碰触肌肤,却更增添了某些隐秘的挑逗意味。之后安东尼奥拿起那件亚麻衬衫,表情复杂地摩挲着:“这是罗维诺他自己的衬衫,尺寸比我的还要大一号。可他当年只有一丁点儿大,小手小脚比麦秆还细,患了伤寒,全身都是疥疹,躺在泥地里只剩一口气,经过的人连往他身上扔个硬币都不愿意。但我的罗密④可怜他,还是把他抱了回来。你没当过父亲,恐怕体会不了这种心情哩。”

    ——“从那里滚开。”年轻的强盗的声音从门边传来,他抱着胳膊,恼火地瞪着自己的养父,就像所有被提及童年旧事的人那般脸色微微发红。安东尼奥笑了笑,晃晃手中的衬衫:“没人帮忙的话,你这孩子大概再用半小时也穿不好哩。”

    罗维诺的脸色继而开始发青,他蹬蹬地走过来,猛地抢过那件衬衫,踟蹰了片刻后,再猛地塞回安东尼奥手里:“操蛋的,老子给你五分钟。”

    安东尼奥倒没说什么,只是简略地下了指令,替我扶着。然后他就将衬衫抖开,轻轻抬起法国学者的左手,套进袖子里,随后将衣服绕到身后,抬起另一只手,塞进袖子里。完成这一系列动作的时候,他有意无意地将下颌靠在波诺伏瓦先生的肩膀上,在他耳垂边用极低的声音说:“为了罗维诺……”迅疾得就像一阵倏然的风,或是一个隐秘的吻。在穿羊呢外套的时候,他又故技重施,在法国学者的耳边呢喃道:“留下来。”

    波诺伏瓦先生瞪着那个波希米亚人,但安东尼奥只是低垂着头颅,灵巧地将扣子一一系上。最后终于穿戴整齐后,罗维诺把他从垫子上拽了起来,但他那失血过多的身体还远未恢复到足以行走的地步,仅是颤抖着站稳脚步,大颗的冷汗就从前额滑落下来。

    “太糟了,你们这些成天搞什么狗屁学问的先生。”年轻的强盗不满地咕哝道,“简直就像小鸡一样弱不禁风。”

    我们可敬的学者先生认为有必要捍卫一下考古学家的尊严,并且需要十分严正地指出,考古学家需要经年累月地在荒野中跋涉,绝非沉溺于故纸堆的陈腐学究。事实上,古罗马共和国史之所以能有重大突破,全都仰赖于考古学近年来的一系列发现。不过他刚一开口,很快就变成几声竭力压抑的呻吟——罗维诺试图扶着他往前走,他几乎是被拽着踉踉跄跄地前行,腹部的伤口一阵阵地抽痛。

    安东尼奥叹了口气,站起来,搀住了波诺伏瓦先生的另一只胳膊。“他根本就走不了路,罗维诺,你该怎么把他送到马车那里?”

    “反正老子总有办法。”罗维诺固执地说,然后用一种生硬而略带尴尬的语气补充道,“你得帮忙。”

    之后的那段路程,在波诺伏瓦先生的记忆中,简直堪比赫拉克勒斯伟大的十二项壮举⑤,不,即使是与巨人安泰俄斯搏斗⑥,也没有这般难熬与折磨。他们没有走正门,因为担心其他波希米亚人会堵在门口不让他们出去,而是走了后院的地道——没错,就是那个夜晚谋杀发生的地方。

    地上的斑斑血迹已经被擦去,什么痕迹也看不出来了,但幽暗的空间还是唤起了那段甜美而又可怖的记忆,更何况伤口的剧痛还在持续不断地呼应着那段记忆,他被那对父子架着,无比艰难地前行,数次几乎要疼得晕过去,但还是强忍着支撑了下来。他们穿过空无一人的地下室,绕过波希米亚人跳过舞的长桌,从另外一道门出去。

    “再坚持一会儿。”罗维诺说,声音里带着几分兴奋,“很快就能出这个鬼地道了,再走五十来米,就能到大街上。”安东尼奥沉默着一言不发,紧紧地搀着法国学者的胳膊。

    波诺伏瓦先生的意识已经变得模糊,只是机械地跟着他们往前走。然后,他们的脚步戛然而止。

    地道的尽头站着五六个人,一时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只有乌黑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罗维诺·瓦尔加斯。”其中一个人用充满仇恨的声音叫道。

    “操他的。还是来了吗。”年轻的强盗呸了一声,把手放在腰间,准备抽出短统枪。但安东尼奥伸出手,按住了他的胳膊,沉重地摇了摇头:“别动,罗维诺,那是我们的族人。”

    然后他顿了顿,昂着头,像那个夜晚于隆隆的鼓声中走向长桌一般,走向那些波希米亚人。尽管姿态一如既往地高傲,但脚步里还是隐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沉重。

    他开始用罗马尼语和他们交谈,语速很快,声音里时而充满威严,时而带着恳求,但为首的那个波希米亚人只是狠狠地用类似的几句话来回答他,把手架在脖子上划拉来划拉去,那个词在话间频频出现,“佩伊洛”,却不知道是在谈论考古学家,还是在谈论那个强盗,甚至也有可能是在称呼安东尼奥。在真正的波希米亚族人面前,他们三个皆为异族人。

    波诺伏瓦先生虚弱地靠在罗维诺身上,感觉到那具年轻的躯体在微微颤抖着,就像大战来临前夕的古罗马士兵,紧握长矛,随时准备冲上阵地与敌人拼个你死我活。

    波希米亚人们的音量在不断抬高,其他人也加入了争吵,所有人的声音都混杂在一起,简直像塞维利亚周末的跳蚤集市。安东尼奥试图将这场混乱平息下去,他吼了一声,但很快就有人高声回了一句,显然那句粗声粗气的话戳中了他的要害,他忽地僵住了。就在这时,有人抽出了枪,对准他。

    “安东尼奥!”年轻的强盗叫道,那是波诺伏瓦先生首次听到他呼喊自己父亲的名字,声音里充满焦灼和忧虑。枪响了,安东尼奥灵巧地朝一边闪避,但子弹还是擦过了他的左肩,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他跌落到地面,血迅速地从肩头渗出来。他妈的!罗维诺高叫着,将法国学者往旁边一推,拔出短统枪就冲上前去,但他的衣角被猛地拽住。他回过头,看到波诺伏瓦先生抓着他的衣角,踉踉跄跄地站起来,用一种虚弱但冷静的声音说,让我来。

    也许是因为没想到这么快就见了血,那些波希米亚人略略踟蹰了一会。而法国学者已经朝他们缓缓地走过来。此刻,在黑暗中,他那异常苍白的脸颊上,深蓝色的瞳眸在闪着灼灼的光,竟有着一种奇异的庄严,犹如即将落下审判之剑的忒弥斯。⑦

    “先生们,”他开口道,用的是西班牙语,“我料想你们的争执是因我而起。”

    开枪的那个波希米亚人恼怒地咕囔了一声,转而把枪口瞄准他的胸膛。但他并未见任何动摇,只是平静地说:“若你们要再次重复那晚的把戏,请便。但是我恳请你们记住,这次不会有一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龙骑兵来当你们的替罪羊。”

    他的声音很轻,却有着不可思议的震慑力,原先那些大嚷大叫的波希米亚人全都安静了下来,狠狠地瞪着他。

    “而你们所要付出的代价,也远比那个晚上要高昂。”他继续说道,“首先,我亲爱的朋友瓦尔加斯先生决不会轻易放过你们,恐怕一场枪战后,你们只会两败俱伤;其次,这场枪战不可能不惊动官方,即使你们能够侥幸逃脱,之后也不可能再在科尔多瓦立足。更何况……”

    波诺伏瓦先生略略扬起头颅,灿烂的金发在昏暗的地道里闪着微光:“虽然我必须承认我更偏爱作为一个共和国的法兰西,但我仍保有波旁的男爵头衔。而那个在杜勒伊里宫忙着为新国王张罗每日行程的首席秘书官,正是我那喋喋不休的好脾气的表亲⑧。若是他得知我被抛尸安达卢西亚的荒野,恐怕又会在陛下面前喋喋不休上好几句哩。”

    那又怎么样?那些波希米亚人咕咕哝哝着。但很显然,关于某个了不起的亲戚的那些话严重地动摇了他们。在西班牙,再没有比“我有个好办事的亲戚”这样的话更能说动人了。

    “先生们,这就意味着,”法国学者耐心地说,简直像在给一群拼读学校的孩子在上语法课,“即使西班牙的金丝雀⑨大发善心放过了你们,法国的司法机关也不会放过你们。对于你们这样的好先生,他们很愿意用一个漂亮的吉萝葶姑娘⑩来伺候伺候。”

    他冷静地说着,直视着那些波希米亚人乌黑的眼睛。但他还感到有那么一双眼睛,祖母绿色的眼睛,目不转瞬地盯着他。

    “妈的!”一个年轻的波希米亚人叫了起来,“管他个屁贵族!干掉他,半夜扔到瓜达尔基维尔河里,三天后就被冲到不知道哪里去了!”然后他猛地抽出枪,扣动了扳机,但他旁边的人忙不迭地把枪口往上推,子弹砰地打进了天花板,簌簌震掉了一大片灰。波诺伏瓦先生站在震落的灰里,面不改色,用怜悯的语调说:“先生,你以为龙骑兵在发现了尸体后,就不会搜查这片区域吗?他们甚至都不需要确凿的证据,就能够将你们投进大牢。”

    然后他艰难地挪动步子,走上前,靠近那个为首的波希米亚人。那个肤色煤黑的中年男子警惕地瞪着他,身子有几分僵硬。然后他伸出手,放在那个波希米亚人的肩头上。“听着,先生,”他尽可能用诚恳的声音说,“我知道你们要找到一个安身的地方颇不容易,我将不会对官方告发此事。”

    那个中年人从鼻腔里哼了一声:“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话?”

    “那么,你可以让任何一个波希米亚人跟着我,到旅店后取了行李之后,再跟我一起回来。这之后,我就呆在你们部族里,直到你们把我送回法国为止。”说完这话后,他听到安东尼奥发出了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但罗维诺在他身后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语调高声叫着:“您知道您做了什么吗!把命交给一群波希米亚人?!”他回过头,朝那年轻人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安静。也许是他那种无声的威严震住了年轻的强盗,也许是他过于惨白的脸色实在骇人,罗维诺竟立在原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那五六个人交头接耳地嘀咕了一阵,然后作出了决定。“我让我的女儿拉罗洛跟着你,”那中年人说,“她比什么都机灵,别想在她面前作祟。”

    “一言为定。”法国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狠狠地瞪了那学者一眼,对着其他人说了句什么,一群人就钻出了地道,消失得没影了。

    安东尼奥捂着受伤的左肩,靠着墙站了起来。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渗出滴下,他却毫不在意,只是有些跌跌撞撞地朝法国学者走去。弗朗西斯,他唤着他的名字。

    波诺伏瓦先生抬起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庞,露出了个自嘲的微笑——“那不是真的。”

    哎?安东尼奥疑惑地顿了顿脚步,松开了摁着伤口的右手,张开双臂,想要扶住看起来摇摇欲坠的学者先生。

    “我那位了不起的表亲,已经跟着查理十世逃到英国去啦。”他又笑了起来,像是觉得这整出闹剧都很荒唐似的,摇了摇头,随后就像个断了线的木偶,倒进了安东尼奥的怀里,让后者踉跄着跌坐在地面。

    安东尼奥的血溅上了他惨白的侧颊,像一道奇异的红色图腾。

     

     

     

     ①  典故出自古希腊神话。月神阿尔忒弥斯爱上了牧羊的美少年恩底弥翁,每夜都在他睡梦的时候偷偷亲吻他的双唇。他们的恋爱激怒了主神宙斯,宙斯让恩底弥翁做出选择,是死亡还是永恒的睡眠,恩底弥翁选择了后者,在拉塔莫斯山谷永远沉睡,月神仍然每晚去探望他,并亲吻他。

     ②  皮埃尔·阿伯拉尔(1079-1142),法国神学家及哲学家,提出信仰应当建立在理性的基础之上。他与修女艾洛伊斯的不为教会所容的忠贞爱情为后世传颂。

     ③  西庇洛斯的国王,指的是坦塔罗斯。他为主神宙斯之子,在奥林匹斯山享有很高的地位。但他因此而骄奢自满,大行荒淫暴虐之事,后遭到诸神的审判,被堕入地狱。

     ④  罗密,波希米亚语,意为“妻子”。

     ⑤  赫拉克勒斯,古希腊神话中最为著名的英雄人物,主神宙斯与阿尔克墨涅之子,力大无穷,胆识过人,完成了被誉为不可能完成的十二项壮举,并解救了为人类盗取火种的普罗米修斯。

     ⑥  巨人安泰俄斯,是为海神波塞冬与地母该亚之子,在与人格斗的时候,只要不离开大地,就能够从大地母亲那里汲取到力量,因而战无不胜。赫拉克勒斯发现了他的这个弱点,将他举到空中勒死。

     ⑦  忒弥斯,古希腊神话的正义女神,天神乌拉诺斯与地母该亚之女,是为十二泰坦神之一。其标志为右手持剑,左手持天枰,蒙着眼睛,象征司法的公正无私。

     ⑧  新国王指的是1830年8月7日成为法国国王的路易-菲利普一世,他在法国的七月革命之后,经由大资产阶级推举上任。不过这里弗朗西斯只是在虚张声势,七月革命之后波旁家族的地位已被削弱,政治影响力也大不如前。

     ⑨  金丝雀,指的是西班牙的龙骑兵,因其制服为黄黑色,就有了“金丝雀”的别称。

     ⑩  吉萝葶,是法语的“断头台”的音译。法语中断头台一词是阴性词,所以被人戏称为姑娘。

     

     

     

     

    弗朗西斯安东尼奥罗维诺亚瑟APH科尔多瓦之夜法西西罗马法英

     

    评论
    热度(48)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