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mazing

爱发电:用户名amazing
凹三:amazing6769
催更群:938783837
  1.  93

     

    科尔多瓦之夜8.3(中)

    上篇请看这里


    一旦那些丰腴光滑的“美人,”自锃亮的枪膛里射出子弹,这座巨石上燃烧的火焰就开始失控了。看不见的,或是看得见的火苗,腾空高高窜起,将天空染上血色,罗维诺甚至都无法分辨哪些是他们自己人放的火,哪些是暴徒点燃的。海风比最具煽动性的暴力革命分子都更喜欢煽动火焰,密密匝匝的木质结构房屋,在海风的啸声里成群成片地卷入熊熊火海,宛如1666年伦敦大火的重现③。跑在街上的人,都能感觉到咽喉里仿佛堵着一块烧红的木炭,就算是在地狱里爬行,恐怕也比这要来得悠闲几分。疯狂蔓延的火舌甚至卷到了羁押所那边,囚房的屋顶也烧了起来,他们预想中的火拼没有出现,狱卒早已跑得精光,只剩下绝望的囚犯在拼命摇晃铁栏。

    他们兵分两路,科西嘉人去囚房那边放人,罗维诺去地下室找他的养父。人满为患的羁押所紧闭的大门甫一打开,被浓烟呛得两眼血红的囚徒们全都蜂拥而出。最好斗狠勇的那些个牢头,稀里糊涂被塞了几把雷管手枪,他们也顾不上到底是什么好货了,拿到手就疯也似地往外狂奔。“好家伙!”只有跟安东尼奥打过架的那个大块头柏柏尔人注意到了这玩意儿的型号,“你们茨冈人果然藏了宝贝!”

    呸。他那满脸灰的狱友,老胡安唾了他一口,又往他粗壮的胳膊上猛拍一把,“滚!混账东西!”他们在牢里打了好几架,倒是莫名熟络了起来。此刻他们拿着新式手枪各奔东西,柏柏尔人头也不回地加入了街上打砸抢的大军,老胡安和卡洛斯奔向他们族长所在的地下室。在出口处,他们见到了被年轻强盗架出来的安东尼奥,他看起来比之前更为消瘦憔悴了,但绿眼仍然灼灼。

    走吧。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对自己的族人和养子打着手势。火舌如毒龙那般,大张血口,在城里胡乱游窜,试图控制火势的人从海边运来成桶的海水,却几乎不能阻止它分毫,更多的人索性放弃了救火,从屋里能抢出一点东西算是一点。大批暴徒涌向了富商的宅邸,那些房子用更为坚固的石质材料搭建而成,火情里还算勉强能够支撑,但它们仍然逃不过暴徒的洗刷和冲击。

    直布罗陀商会头子的豪宅,很快就成为了众矢之的。费德里戈老爷的家里到底藏着多少金银珠宝,古董名画,那些拿着枪的水手和囚犯非常有兴趣一探究竟,他们的求知欲就跟熊熊燃烧的烈火那般旺盛。有钱人的家仆,此刻拔腿跑起来可是比有钱人快得多,那位在直布罗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甚至想要把新上任的总督老爷捏在掌心里玩弄,把他变成自己的女婿的老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宅子变成了暴民的游乐场。他和妻女连睡衣都没来得及换,本想抱着几盒金饰从后门逃去泊在港口的商船,却被堵了个正着。沾满黑灰和火药的手,朝着两个妙龄女孩只着了轻薄的丝绸睡袍的身体就摸了过来,女儿们带着哭腔尖叫,往母亲背后直躲,父亲急忙上前,朝这些暴徒疾呼,他知道哪里有更多金银财宝。

    “我们做生意的把钱都给了龙虾!”他一扫平日的优雅气度,歇斯底里地喊着,“龙虾就是一群土匪!”他这不合时宜的控诉,倒是确实吸引了那些忙着扫荡豪宅的恶棍的注意。

    跟我来!机会过了就没了!他把他们连拖带拽地带出了宅邸,朝着他曾经带领浩浩荡荡的请愿队伍前进的目标杀去。这位老爷仍然走在队伍的最前方,却全然没有了当时那种昂首挺胸的矜贵气度,他弄丢了一只鞋,真丝睡衣也被蛮力扯掉了几个扣子。他单脚趿鞋,踉踉跄跄地走着,好似有一个看不见的魔鬼拽着他的胳膊,尖利的指甲深深嵌进皮肉里。他不知道的是,自己也曾被它拖曳着前行,在他最为风光的时刻。

    那个透明的魔鬼撕扯着他,还有他身后那些眼睛发红的男人们,直直地冲向了直布罗陀总督府。一个小广场隔开了总督府与燃烧的房屋群,火舌仍然没有蔓延到这里。广场上已经聚集了好些人,但还没谁胆敢上前,只因海军驻地就在总督府后不远处。一些红衣龙虾已经开始在广场上用马车搭建粗陋的防御工事,枪口始终森森地对准那些徘徊的人们。当费德里戈老爷领着暴民到小广场上的时候,工事才搭建了一半。“还不快上!”这个先前煽动了请愿和港口动乱的富商,此刻俨然杀死德鲁埃的义士④,挥舞双臂,其声凄厉,“趁他们还没把值钱玩意儿转移到军舰上!”

    像是往干柴堆里投入了火引子,那些在广场上观望的暴民又蠢蠢欲动起来,朝半完成的工事逼近,看似不堪一击的马车后面,就是森严的总督府,那里藏纳着整个殖民地最为庞大的财富。龙虾开枪了,瞄准那个不断嘶喊着让其他人向前冲的男人。费德里戈老爷被一枪撂倒。他的倒下却像是一个信号,他被扯破的睡衣俨然成了一面旗帜,跟随他的暴民无情地踩在他还未断气的身体上,疯狂地冲向那座宏伟的建筑。

     

     

    直布罗陀城内冲天的火光,穿过那座英式建筑幽深的窗户,映亮了总督府内巨大的旋梯。火焰的光亮与热度比请愿者的呼号声,比枪炮的轰鸣,都更早一步抵达了这座森严的府邸。它在新总督上任之后的几次暴动中都巍然不动,仿佛英格兰对这座巨石定下的不容动摇的秩序的化身。血肉的身躯纵使扑上去,也留不下任何血渍,它仍然兀自地规整,对称,且肃穆。

    然而此刻冰冷的大理石在暗红色光线下,闪耀着诡异的光芒,似有血色流淌。它那经久不移的形状,在越升越高的温度和摇曳不定的光照下,仿佛也几乎要融化了一般。自海军驻地前来的传令兵,在庞然的旋梯下焦虑地踱着步,他已在门厅等待了近半个小时,等待迟迟不见露面的海军上校给军队指令。殖民地暴动对于龙虾兵来说,也并非什么新鲜的体验,他仍然记得自己是怎样听军舰上的老兵吹嘘,他们如何把爱尔兰那些闹事的家伙“一个个都挂到绞刑架上。”他甚至有几分期待,这次全城暴动之后,会有多少具尸体在海风中飘荡,那可是一道值得观瞻的风景。然而总督始终没有出现,也没有命令通过他人传达下来,这倒是件稀罕事。

    他所不知道的是,二楼的客房门口,十几个仆人正团团围在那里。亨利六世⑤的近臣,大概也是这样围在国王的卧室外,试图把这个不成器的败家子从堆满天鹅绒坐垫和古画的房间里拖出来。老爷,老爷,他们一遍遍唤着,急切地敲打客房紧闭的门扉,甚至试图违背府上的铁规,用肩膀直接撞门,但都徒劳无功,客房内只有一片死寂。若不是小女仆莉迪亚信誓旦旦她看着自家老爷走了进去,然后反锁起了房门,他们都要怀疑总督早已离开了府邸,去了军舰上,或是别的什么地方。

    小女仆的两只手绞着她的白围裙,粗短的腿儿在裙摆下来回倒腾,用鞋跟蹬着厚厚的羊毛地毯,忧心着她的瓷娃娃。她本已把他妥善地放在了玻璃橱窗里,擦拭得光亮如新,却有人要求她打开橱窗,将这珍贵的玩具取出,再把她给赶出了商店。她的好先生会不会被血痰给堵住喉咙喘不上气?他要是又吐血了,止也止不住该咋办?本就已皱巴巴的围裙,在她手掌心里几乎被拧成了布条,不知何时站在她身边的佩雷拉小姐,默默地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抚摸着。她却几乎没有注意到,这位发髻凌乱,脸上似有未干泪痕的茨冈女人的些许善意。

    没法子了,只能把门锁给破坏掉。一位男仆在撞门撞得精疲力竭之后,如同严肃的法官那般,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连这个在伙房工作的彪形大汉都无能为力了,其他人也就默认只好采取如此手段。锤子与斧子迅速地取来了,昂贵的胡桃木被劈烂,黄铜门锁被砸变形,这扇厚重的门最终还是被众人猛力撞开了。涌入客房的仆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他们的老爷和衣蜷缩在床上,靴子都没脱,紧紧地靠着那个没几天就要咽气的穷酸学者,脸颊贴着脸颊,手指还缠着他的长发,颇有点滑稽。

    纵使砸锁这般巨大的声响,都未能让他们两个醒来。深红色的天鹅绒帷幔之下,好似有另一个夜晚无声笼罩着他们,同样寂静的夜晚,也曾覆盖着佩德罗与伊内丝,皮埃尔与艾洛伊斯⑤。那些不为王权与教权所容的爱人们的面容,因为想象着永恒的死亡而变得宁静,在这濒临绝望的想象中,他们永远年轻,永远彼此相爱。然而心急如焚的人们顾不上欣赏这死亡笼罩之下的静谧与优美,几个年纪稍长的女仆急匆匆上前,又是拍打,又是摇晃她们的好老爷,好不容易才把酒气熏天的总督给唤醒。

    我们那可敬的总督阁下,此刻好似豆蔓通向的空中城堡里的巨人,仅着白衬衫的单薄身躯却如同庞然巨物,粗重地呼吸着,摇晃着将醒非醒。他缓慢且痛苦地睁开血丝密布的眼睛,指间仍缠绕着金色的发丝,这颓唐的巨人撑着胳膊肘,刚要支起沉重的身子,就拽着身下的人的脑袋也歪了一歪。他似乎仍然没有意识到自己以怎样一种古怪的方式跟身旁的人缠在了一起,甚至想要直接把束缚着自己的细丝给扯断。女仆们赶忙上前,像哄着小孩子那般好言劝慰,又带着些许狼狈,手忙脚乱地解开他指间打了结的鬈曲头发。这个巨人颓然坐在床沿,不待他问出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样的话,窗外的漫天红光已然映入了他的绿瞳。

    暴乱?他拧过乱蓬蓬的脑袋来,朝着乌泱泱挤在客房里的仆人们,声音嘶哑地问,语调却是稀松平常,仿佛是在谈论明天是否会下雨。众人竟无一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这个曾在普拉河的泥泞河畔,迎战那些犹如从地狱的滚热柏油里钻出来的阿散蒂士兵的军人,衬得他们刚才的慌乱倒是有了几分可笑。亨利六世的近臣变成了弄臣,而这国王看着也不似昏君,而是有了几分亨利五世的风采。满头银发的管家默不做声地站了出来,把他自床边扶起,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人群自动分开,给他们让出了一条道路,沉默着目送那个让他们琢磨不透的总督老爷脚步虚浮地朝楼下门厅走去。

    沉默并未持续多久,一待总督老爷的背影在门后消失,莉迪亚就从人群里扑了出来,冲向仍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客人。她曾战战兢兢地捧着的这件洁白剔透的瓷器,仿佛被人失手摔落于地,几近碎裂,遍布细细密密的裂痕。他的嘴唇被某种尖锐之物撕破了几处,高高地肿胀起来,鲜血凝固在了唇边,脸颊上,整张下半脸几乎都被污血覆盖。更骇人的地方远不止于此,她颤抖着用毛巾擦拭血渍的时候,看到那伶仃脖颈上环绕着一圈深深的勒痕,五指的印记甚至清晰可见,此刻已开始发紫。上帝啊,她在心里默默地画了个十字,又画了一个,也不知是在为她的好先生祈祷,还是在为施加了如此残酷暴行的人。

    可怜的女仆正在这头苦苦地把要碎开的瓷器给黏起来,在直布罗陀总督府的外头,那个此刻变成了天堑的小广场上,被枪弹击碎的肉和骨,几乎要填满这道窄窄的沟壑。临时街垒后的龙虾兵,靠着不过几辆马车堆起的粗陋屏障,一排排地向外射击。前排的士兵射空了弹药,后排的士兵整齐划一地顶替上去,一台卓有成效的屠杀机器,他们曾在韦克斯福德,莱比锡,滑铁卢,执行着同样高效的谋杀,在枪口前倒下的到底是爱尔兰人,萨克森人,法国人,都无足轻重。

    只是他们看不到,有一个古怪的事实,正在这硝烟与热浪翻腾的小型战场上逡巡。他们所面对的,既不是联合爱尔兰人会的绿衫军,也不是拿破仑麾下的铁骑兵,只是一群不然自己的房子被烈火烧得只剩骨架,不然过两天就要跳上船远走高飞的绝望或疯狂的人。那些倒在枪口下的倒霉蛋,虽然让他们惊骇,四处奔散,但无路可走的火海又会把他们逼回广场边上,在长枪的射程外流窜,总想趁着守备力量火力耗尽的时刻趁虚而入,钻进他们幻想中的黄金屋,那里藏着直布罗陀这个繁忙港口积累下的无穷无尽的财富。这是一个极为庞大的,没有目的,没有指挥,也没有战士的荣誉的多头怪物,总有胆小鬼会逃跑,也有投机者琢磨着让前面的人先死光,自己好美美赚上一笔。他们有的是时间跟寥寥几十个士兵慢慢耗,纵使直布罗陀驻军的弹药库再充沛,也总有耗完的时候,更何况龙虾兵已经慢了下来,仿佛要审慎地计算每一颗子弹的用途。

    这场龙虾抵御多头怪物的闹剧,被总督府二楼客房里的人们都看在了眼里。直布罗陀彻底疯了,他们说,虽然这座巨石的统治者看起来也并非那么正常。“殖民地都是这样的对不对?”几个跟着老爷从英国过来的女仆抓着她们能抓到的任何人的胳膊,喃喃地念着,“是不是再多开几枪就能好了?”

    她们的语气,仿佛在谈论不愿意喝奶的婴孩,或是因为找不到拐杖而大发雷霆的耄耋老人,只需声色俱厉地呵斥一番,就能让他们乖乖就范。同样从那个岛国来的女仆莉迪亚,却顾不上附和她们的乐观主义,她抱着她的瓷娃娃的头,止不住地颤抖着。在这个被火焰吞噬的地狱里,她不知道哪里还能找到医生,即使是只能摊着手说“我很遗憾”的那种医生。她的手环在波诺伏瓦先生越来越冷的苍白肌肤上,徒劳地想用自己的体温拢住那点稀薄的热气,只是像在即将沉没的船上,用双手舀出船底越积越深的暗黑色海水。

    就在她濒临崩溃,要抱着那甚至都没跟她说上两句话的客人嚎啕大哭的时候,总督老爷回来了。他还没来得及换上军装,只是在便服外随意披了一袭军用大氅,反而显得越发狼狈了。仆人们见他并没有前往海军驻营指挥军队,便知事态不妙,顿时噤声,先前还闹哄哄的客房顿时变作了冰窖。

    “总督府前后都已经被暴民包围。”他们的老爷冷冷地陈述着这个让他们冷静不下来的事实,语气还是像在谈论天气,虽然这天气看起来是要下硫磺与烈火了,那该死的英国式教养让他还不忘记在下达命令的时候用上虚拟语态,“诸位若是愿意,可以从国王礼拜堂的密道里离开,那里通向一英里以外的海滩,远离火场和劫掠。”

    那传闻中的密道,让众人炸开了锅,“要是密道入口也被暴民占领了怎么办?”有人顾不得礼仪,朝着伯爵老爷大声嚷嚷,号称经历了纳瓦里诺海战的龙虾头子此刻显现出了军人应有的仪态。“那么你就不会还活着站在这里吠叫。”他嘶嘶地回答。

    但是他无意于用军人的方式指挥他的下人,这些与他日夕相伴的英国人或是直布罗陀人,他连他们的名字都叫不出几个,也不愿左右他们的生死。你们走吧。他疲惫地挥手,示意众人散去,一阵仓皇的推搡和奔逃后,屋子里只剩下白头发的管家,还抱着床上昏迷的学者先生不松手的女仆莉迪亚,以及自始至终站在墙角,用阴郁的黑眼睛瞪着这场闹剧的茨冈女人。她既不走,也不言语,宛如圣经里变成了盐柱的女人,远远眺望着被上帝毁灭的所多玛⑦。

    直布罗陀总督扫视了一番屋里还留下的人,轻微地嗤了一声,也不知是在冷笑,还是在叹息,或是两者皆有。他就这么沉默着,走到床前,拉起害怕得一直在微微发抖的小女仆,解开了披在肩上的黑色天鹅绒大氅。他一把掀开遮盖住了病人瘦骨嶙峋的躯体的鹅绒被,又把大氅给裹了上去。他甚至盖住了他曾疯狂地亲吻,啃噬的那张脸庞,此时惨白如同溺亡的奥菲利娅的脸,仿佛这样将丝绒覆盖上去后,这具躯体就会化为一架蒙尘的乐器,一捆横陈的布料,在他的臂弯里软软地垂落下来。

    无需他发出命令,房间里还留下来的人,就默默地跟随着他,朝着总督府侧翼的小教堂,那个名为“国王礼拜堂”的地方走去。再没有比这更怪异的场面了,他们犹如把背负了所有世人罪孽的那个男人从十字架解下来的虔诚信徒,跟在搬运基督尸首的掘墓人背后,一路走着,神色恍惚,脚步趔趄。总督老爷走得很慢,他怀里抱着被严严实实地裹起来的病人,病魔使其形销骨立,重量几乎可忽略不计,却仍然重如千钧。

    这座曾经碧丽辉煌的府邸,此刻烛火俱灭,遍地狼藉,一片凄凉且荒诞的景象。那些逃走的仆人们显然没有选择什么高尚的离开方式,他们一路搜刮,把能卷走的名画和瓷器都带走,带不走的那些也被拖拽到地上,摔得粉碎。恐怕就算是暴民冲破街垒涌进来,将总督府洗劫一空,也不会比现在的场景更加狼狈了。黑暗无声地攫取了那些被撕扯,被拽开的残片,似乎也吞噬掉了他们踏在那些碎片上的喀啦声响。空气中逐渐升高的温度和驱之不散的烟味,让全能的黑暗失掉了它的威能,把它变成了张牙舞爪的小丑,过不了多久,它就要退位给火红的烈焰,套上红色的小丑服,做它的弄臣,弓腰蹲在这巨石上嘎嘎大笑。

    他们走到了国王礼拜堂。这座古老典雅的哥特式建筑仍未被侵入,但其白色石灰石的外墙,也被漫天火光浸染成了暗红。在那两扇大开的橡木门后,描绘耶稣基督受难和复活的巨型玻璃彩窗,透出妖异的天色,投射在大理石雕刻的中殿通道上,仿佛基督带来的不是拯救,而是地狱的永恒之火。这一行由败逃的统治者,奄奄一息的病人,忧心忡忡的老人,还有两个似要落泪仍未落泪的女人的特殊队伍,仍然缓慢地在铺陈了红毯的大理石通道上移动着,步履沉重,向着那镶嵌黄铜,覆盖着金红色绸缎的祭坛。

    清空祭坛。总督老爷开口道,这是他在长久的沉默后迸出来的几个单词,跟在他身后的三人,尽管身份各异,此刻却一致地行动了起来。好似从梦魇般的游行里惊醒的幽灵,他们手忙脚乱地把祭坛上的鲜花和烛台给搬了下来,又眼见着自家老爷把怀里的人放在那昂贵的绸缎上。天鹅绒大氅并未揭去,仍将病人的头脸裹得严严实实,活像一张黑色的裹尸布。似乎是再也支撑不了那仅剩无几的重量,他靠着祭坛慢慢地坐了下来,喘着粗气。

    你们从密道离开。他自发白的唇缝挤出了第二道命令,每一个单词都沉重得如同他背负的那个人的重量。接到命令的人并没有行动,他们面面相觑了片刻。老爷,您怎么办?管家发问道,他眉间的皱纹拧成深深的沟壑,自打那个浑身血污的不速之客被搬进他管理的府邸,这道沟壑就从未被抚平过。

    他得到的回答并非字句,而是黑洞洞的枪口。他惊骇地看着自己从小照顾到大的孩子,抽出了腰间的银柄手枪,瞄准了他的脑袋。马上走。亚瑟·柯克兰冷静地说,声线里却带着一丝濒临歇斯底里的意味。

    走!他抬高了声量,绿眸的瞳孔收缩了起来,那是即将扑向猎物的野兽才会有的细窄瞳孔,在巨型花窗漏下来的斑斓光线里,显得愈发骇人。枪口扫向管家身旁的两个女人,傻乎乎地张大了嘴的加莱姑娘,还有黑眼睛像燃烧的炭火的茨冈女人。被枪指着的时候,自始至终沉默得像块顽石的拉罗洛,突然厉声大笑了起来,那笑声好似她用尖利的指甲挠着听者的心脏,再用那小手猛力往下拽。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去死了吗?伯爵老爷?”她嘲笑着他的威胁,带着浓重口音的沙哑吐字,句句如刀子狠戾,却在尾音萦绕上了几分暧昧的气息,“那个佩伊洛马上就要死了,你难不成也想跟着一起死?等那些疯狗冲进来,把这个教堂点燃,你在他们眼中会像个笑话……”

    扳机被扣动了。子弹擦着她丰茂的黑发飞过,打到了她身后的石墙,瞬间灼出一道火药的瘢痕。枪声在空旷的教堂里轰然回响,莉迪亚凄厉地尖叫了起来,本能地蹲下,抱着头蜷成一团。老管家浑身颤抖,双腿几乎支撑不住身体,也只能低下身去,抱着团起来的小女仆,似在安抚她的惊惧,又似在借着她支撑自己。只有直面枪击的那个女人,仍然如同要随时起舞那般,站得笔挺,丰满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那张让法庭上的男人们躁动的脸蛋,倒是没有什么神色上的变化。鹿一样的黑眼,自上而下地瞅着那靠在祭坛边的情人,他的神色因死亡和酒精而迷乱,脸色惨白,而绿瞳深处似有火焰燃烧,却令他更像十五年前在泰晤士河畔举枪的那个少年。

    彼时黑影幢幢,暴雨如注,他幻想着和他的“伊瑟”一同死去,而此刻十五年的距离仿佛消失殆尽,他又和“伊瑟”逐渐冰冷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举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扣下他十五年前未曾能够扣下的扳机。

    然而他要面对的,绝非只有凛冽寒风与倾盆暴雨。茨冈女人朝着他,一步步地走过来,除了簌簌的裙声,脚底柔若无声,一种不合时宜的婀娜与挑动。她像抚摸着情人的肌肤那般,用纤长的手指抚上了刚刚开过枪的枪管,不等它被主人收回,便猛力抓着它,把枪口顶在了自己的左胸上。恶狠狠地顶着。

    “来呀,对着这里开枪。”她嘎嘎地说着,那把哑嗓子在每个音节上来回切割,咀嚼,好似要把每个单词都嚼碎了,再和着鲜血给囫囵咽下去,“你要死在这里,那我就死在你前头。”

    银柄手枪铿然跌落。它的主人再也无力握持,任由它在吉达那的手里哐当坠地。对着自己情妇开了空枪的总督老爷,胳膊颓然垂落了下来,脸色愈发苍白,眼底的火焰却被煅烧得更为炽烈。他看着半跪在自己面前的那个疯女人,像是在看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她从那个满脑子爱情与幻想的吉普赛女郎的壳子里钻了出来,丰腴皮肉被生生剥下,浑身血淋淋,赤裸又野蛮。

    被枪支撞击地面的声音惊得震了几震的女仆与管家,此刻总算是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这荒谬的一幕,竟不知一心求死的究竟是谁。或许在这摇曳的妖异红光之下,人人都在穿着烙红的铁鞋跳舞,至死方休。

    ——“嘘,密道里有声音。”管家突然说。

     


    未完待续 



    ③1666年伦敦大火,英国历史上最为严重的火灾之一。火势自9月2日开始蔓延,至9月5日才被扑灭。超过13200座民宅,87个教堂教区,著名的圣保罗大教堂以及诸多市政府建筑被焚毁。

    ④指的是西西里晚祷事件中率先杀死法国军官的巴勒莫人。西西里晚祷,是为发生在1282年的西西里岛,反对安茹王朝的西西里国王查理一世对当地统治的起义。根据英国历史学家史蒂芬·伦西曼爵士的考据,巴勒莫的复活节庆祝活动期间,一位名叫德鲁埃的法国军官当众侵犯了一名已婚的年轻妇人,她的丈夫其后袭击并刺死了这名军官,一众法国军士企图为德鲁埃复仇,但被愤怒的当地人全部杀害。这个事件成为了大规模起义的导火索。

    ⑤亨利六世(1422-1461),兰开斯特王朝的最后一位英格兰国王。在他任期内,英国丢掉了百年战争的几乎所有战果,并且陷入了漫长的内战中。因此,亨利六世也有英格兰史上最糟糕国王的名声。

    ⑥佩德罗一世(1320-1367),葡萄牙和阿尔加维国王。他与卡斯蒂利亚领主的女儿伊内丝·德·卡斯特罗(1325-1355)相恋,招致父亲的强烈反对,其父阿方索四世(1291-1357)派人杀死了伊内丝,引发了父子之间的内战。佩德罗死后与伊内丝合葬于葡萄牙的阿尔科巴萨修道院。皮埃尔·阿伯拉尔(1079-1142),法国神学家及哲学家。他与修女艾洛伊斯(1100-1163)不为教会所容的爱情为后人视为浪漫的典范。他们现合葬于巴黎的拉雪兹神父公墓。

    ⑦出自圣经《创世纪》19:26,原文如下:“当时,耶和华将硫磺与火从天上耶和华那里降与所多玛和蛾摩拉,把那些城和全平原,并城里所有的居民,连地上生长的,都毁灭了。罗得的妻子在后边回头一看,就变成了一根盐柱。”


     

    APH弗朗西斯安东尼奥亚瑟罗维诺仏西波旁组仏英科尔多瓦之夜

     

    评论(5)
    热度(93)
    1.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