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7*《水形物语》剧透有
一个关于处于社会边缘的孤独人群的黑暗童话，孤儿出身的不能说话的哑女，为自己的性向而痛苦的过气中年画家，担负着沉重的养家责任的非裔清洁工，潜伏在敌国多年隐姓埋名的苏联科学家，还有那被亚马逊人奉为神祗却被研究中心的人视为其丑无比怪物的人鱼，《水形物语》将这些人聚在一起讲了个六十年代冷战背景的童话般的故事。关于这个童话有多么美好，或是多么肤浅，配不上奥斯卡最佳影片和最佳导演的美誉，赞美的人已经有很多，批评的人也不在少数，而我只是想说说，这个片子里非常容易被忽略的一个角色。
布鲁斯特。
——谁？甚至是刚看完电影的人，都可能会一脸迷茫地问。对剧情还留有印象的人，兴许也只会记得这个名字反复被女主的同事叨叨，“布鲁斯特什么也不做，天天坐在沙发上混日子”，“布鲁斯特超级不爱说话，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不爱说话的比赛，他一定能拿个冠军”，“我下班回家还得给布鲁斯特做早餐，他吃了之后啥也不说，不说好吃，也不说难吃”，“我这人不擅长撒谎，只有在布鲁斯特面前我整天都在撒谎”。够烦的是吧？这个在电影绝大部分时间都没有露上一面的布鲁斯特，却早就在泽尔达的口中出现了起码有五次以上，以至于我连反派的名字到底是叫斯崔兰德还是斯特兰奇都没搞明白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就全都是布鲁斯特这个平淡无奇的名字。他是泽尔达的丈夫，一个不事工作，成天呆在家里，全靠老婆来养家的男人，沉默寡言，几记闷棍下去也打不出个声响来的那种废柴。
为什么要让泽尔达反反复复地提起他？这个窝囊的角色到底有什么重要的？如果只是为了表现两个女人之间日常谈话的琐碎，为什么不让泽尔达换点话题，谈谈时装或是发型，谈谈明星，而只有没完没了的闷罐子布鲁斯特？电影过半的时候，我仍然无法理解导演的这个安排，我倾向于把这当做写剧本的人在偷懒，让两个角色的谈话永远只有一个题材。直到临近结尾的时刻，布鲁斯特本人出场了。我本以为他是个大胖子，臃肿不堪胡子拉碴的那种，但是实际上他身材健壮，相貌堂堂，让人想起泽尔达第一次提起他的时候说的“他也就是年轻时颜值高一点”，埋怨中还带着点些许甜蜜的爱情的味道。
然而如此高大健壮的一个人，却眼睁睁地看着突然闯进自己家的不速之客，把妻子摁在墙上恶狠狠逼问，站起来试图阻止的时候被大吼一声“你给我坐下”，就又乖乖坐下了。然后在妻子还打算顽抗的时候，迅速地卖了一波队友。这个在之前的多次台词铺垫中被形容为“不爱说话的世界冠军”的男人，非常流利地说，是那个哑女把人鱼带走了。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卖队友的姿势非常标准。
多么的怂，不是吗？相比之下，同样是跟反派对峙，人鱼比布鲁斯特有骨气多了，他直直地朝反派走去，一掌拍了下去。这两段情节，前后相隔的时间很短，反差也非常鲜明。布鲁斯特的犯怂与人鱼的勇敢，世俗的肮脏与神性的升华。可是这段情节，像是拼图上的最后一块碎片，突然就连起了之前泽尔达那么多的琐碎唠叨，让这个黑色童话背后的隐喻变得完整了。
——布鲁斯特，就是现实中的人鱼。
电影通过泽尔达的絮叨，不断地强调布鲁斯特与人鱼有相似的特征：高大，健壮，年轻时还算得上是英俊，极其沉默，几乎不说一句话，天天呆在家里等着妻子回来，等妻子给自己做饭（还专门提到了早餐做鸡蛋，这个暗示很是刻意了）。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也是被社会排斥的边缘人群，因为肤色的问题，或是沉默寡言的问题，或是那不知道是否存在的背疼的问题。十年不工作，让他彻底地被社会抛弃了，只能宅在家里让妻子养着，就像躲在浴缸里的人鱼，眼巴巴地等着埃丽莎给他带来鸡蛋。
泽尔达每一次抱怨布鲁斯特之后，都紧跟着埃丽莎偷偷跑去跟人鱼相会的情节，而泽尔达被布鲁斯特救了之后（虽然是用卖队友的方式来救的），也紧接着出现了人鱼救了埃丽莎的情节。这两对男女的爱情，如同硬币的两面，在电影里一直不断先后出现。主要展现在观众面前的，是童话的那一面，哑女与人鱼克服种种障碍终成眷属的浪漫爱情，而泽尔达与布鲁斯特的这条线，则是潜藏在台词中，镜头切换的暗示中，体现了爱情残酷和现实的一面。
如果人鱼不是具备超自然力量的奇幻生物，而是现实中的人，那么他就会是布鲁斯特。他有着不被主流社会接受的深肤色和文化背景，他几乎不会说话，或者只会说很少的话，他在这个充满歧视和压力的社会里无所适从，躲进了自己的小窝里，紧紧地依靠着自己的妻子。这个现实版本的“人鱼”，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会因为白人男性的一声怒吼，就顺从地坐下，还理直气壮地辩解“我这是遵纪守法”。他是否爱自己的妻子？从他如此急于替妻子解围来看，他是爱她的。只是这种本来应该如同童话一般浪漫的爱情，被现实挤压得只剩下令人窒息的狭窄空间。他本可以像人鱼那样，对着不速之客挥拳相向，保护自己珍视的爱人，然而他低下了头，接受了这个社会强加给他的不平等的规则。为了自保，他甚至选择了出卖妻子的同伴。这样的情节是否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在《被解放的姜戈》里，塞缪尔·杰克逊饰演的那个老黑奴，也毫不犹豫地出卖了其他黑奴。对于那些在心理上完全接受了不平等制度的边缘人群来说，出卖同伴往往是自保的最佳选择。
这隐藏在电影里的另一条“人鱼”，像是这个美好童话的现实底色。故事发生在巴尔的摩，马里兰州的城市，也是白人和黑人矛盾冲突最为激烈的地方之一，近几年矛盾仍在加剧，黑人暴丨乱频发。《水形物语》将故事背景设在这座城市，直接指向了种族冲突的问题。影片里的巴尔的摩的色调主要是灰色、蓝色和绿色，而实验中心里的色调也是如此。布鲁斯特在巴尔的摩这座色调冰冷的城市里，躲进了自己那小小的房子，而人鱼在实验中心里，也只有那小小的水池子可以游曳。在故事的结尾，人鱼在雨中获得了力量，准备奔向大海，身上的荧光闪烁，象征力量的背鳍也一片片地舒展开来，这是一个美好的比喻——被压迫的少数种族觉醒之时，他们也能具有像人鱼这般强大的力量，无惧强权，无惧死亡。
这个奇异的童话故事，在给人带来关于爱情的温暖与感动的时候，也用那些精妙的细节提醒着你，这仍然是一个现实的故事。它并非轻飘飘地浮在幻想的水面之上，而是深植于现实的土壤，用另一个“人鱼”的隐喻，不断敲打着观众。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