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2数年前的春天，我在欧洲独自旅行的时候，从慕尼黑前往天鹅堡所在的小镇富森，心中满溢着对那座童话城堡的期待，然而我的索尼相机在火车上莫名其妙地就黑了屏，怎么也打不开。于是无论是天鹅堡的轩丽恢弘，林间的春光焕焕，还是阿尔普湖的波光粼粼，都没有留在我的旅行记录里。奇怪的是，离开富森后相机又可以开机了，仿佛天鹅堡是在用某种神秘的方式对我好奇的窥探表示拒绝，如同它的建造者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那般，是一个“永恒的谜题”。
这个十九岁即位，在动荡的德意志民丨族丨主义运动浪潮中，仍绝望地想要做一个和平主义者与建筑师的年轻国王，终究未能守护住他的理想，以及巴伐利亚的独立主丨权。他从政治的舞台退下，隐居幕后，开始建造他的童话王国。他的高度理想化的政治理念，以及极端的审美追求，对于当时的人们来说不可理喻，并最终导致了他被强迫退位。但是百年过后，他所建造的那些未完成的壮丽建筑，他飘忽虚妄的人生，他那至今未明的死因，成为了人们不断探究的谜题，以他为题材的电影、音乐剧以及纪录片，也层出不穷。
出于遗憾，或是奇怪的执著，我在那个春天之后，陆陆续续地看了一些跟路德维希二世有关的作品，这两天看了德国电视二台制作的《德国人》系列纪录片里童话国王的篇章之后，觉得有必要把这些年看过的跟他有关的作品整理一下，做个简单的介绍和推荐。
一．路德维希二世（2012）
由奥地利和德国于2012年联合出品的这部电影，跟以往描绘路德维希一生的作品最大的不同点是——德国人终于可以直面他们亲爱的童话国王应该是个基丨佬这个问题了（。）
这部片子最值得称道的地方在于，将路德维希二世内心世界的虚妄，通过具有高度隐喻的镜头，蒙太奇式的剪辑，还有演员带有实验性质的表演体现了出来。这种私密的叙事手法，在之前的路二的传记片里是没有的。饰演青年路德维希的萨宾·塔布里亚是话剧演员出身，表演的功底非常扎实，他在电影里的仪态时时让人想起垂死挣扎的天鹅，时而歇斯底里，时而优雅迷人的模样也很具有说服力。虽然在我看过的几个版本里，他的外貌离历史上的国王差得最远，但是他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神经质的敏感，却跟我所认知的那个不顾一切追求艺术的至高至美的国王最为接近。若说有什么不足，大概是里面森森地透出了投资方的贫穷，很多衣服的制作都偷工减料，特别是公主们本该华美的裙子很是简陋，经不起细节的推敲。但是考虑到德国这几年替欧盟还债还得裤子都要没有了，就不要太在意细节了吧。
电影的主线情节是路德维希二世和瓦格纳的孽缘，他因为热爱这位歌剧大师的作品，让瓦格纳过多地干涉了王国的政治，引发了重重矛盾。始终沉溺于艺术世界，也使得他没有拿出应对普鲁士统丨一德国的进程的有效对策，在战场上落败，逐渐丧失了管理自己国家的权力，被民丨族主义运动的浪潮抛在了时代的车轮之后。支线则是他跟侍卫长霍尼希之间被压抑的情感，他在心底深处向往着金发青年那美好的肉丨体（电影把这一点表现得十分直白，霍尼希那如古希腊雕塑般的美貌也确实让人动心），却因此而感到罪恶。于是在一次情不自禁的亲吻之后，他禁止霍尼希靠近自己三步之内的距离，在其统治的末期，更是要求侍卫长戴上面具，不得直面国王。这条支线揭露了国王因自己对同丨性的迷恋而痛苦挣扎的过程，是这几部作品里最直接地涉及到了路二那带有争议的性取向的一部。
为了探寻路德维希的性取向之谜，这部电影将其指向了恋父情结。开头的几分钟里，巴伐利亚国王马克西米利安二世因急病辞世，十九岁的路德维希一夜之间就从王储成为了国王，他躺在父亲的遗体旁抱着父亲默默地流泪。要说西方文学作品里的“Daddy Issue”还真是随处可见，父权社会给各位男主角们带来的心理阴影究竟是有多重。
奠定了恋父情结的理论基础之后，瓦格纳对路德维希二世的影响力也有了解释的缘由。电影里，国王将他称为艺术之王，而瓦格纳则十分大胆地表示，如果他有儿子，那么就应该像路德维希那样。不过从十六岁就开始热衷于拿瓦格纳歌剧当写作业BGM的我，看到这部电影里的瓦格纳，就忍不住露出金馆长的笑容。虽然外形上还原度是很高，但是这咆哮派的人物刻画啊，即使是自称黑粉的我也觉得很棒棒。
侍卫长的支线跟瓦格纳的主线比起来要温情一些，只是这种欲言又止，愁肠百结，恐惧且禁欲的氛围，对于热爱狗血情节的人们来说恐怕是要挠墙的。我很喜欢霍尼希这个角色，沉默且忠诚，还跟APH的巴伐利亚拟人有那么点相似的地方。所以看电影的时候总是在愉快地脑补这是国王与他所热爱却又恐惧的国家巴伐利亚之间的爱恋。
电影结尾的时候，国王对在火灾中受了重伤的侍卫长告白：如果我不是国王，你是否愿意跟我一起生活。（等等侍卫长跟了你二十年每天都守在寝室外面这还不算一起生活吗！）而侍卫长的回答是，一切都太迟了。虽然拒绝了路德维希的告白，在内阁派来调查国王的精神状况的专家面前，霍尼希还是眼睛闪闪发光地说国王很好，国王很特别，国王啥都懂好厉害的。专家表示十分感动，然后诊断国王有严重精神病。后来天鹅国王死在了湖中，而霍尼希的结局并没有任何交代。这条支线湮灭在了电影里，也湮灭在了历史中。
历史上，跟国王保持亲密关系的男性，除了侍卫长霍尼希之外其实还有几个人，其中比较有名的是话剧演员约瑟夫·凯恩茨。他跟国王之间的关系被很多人津津乐道，还拍成了电影《路德维希，1881》。这部电影我也一直想看，可惜太过冷门，未能找到片源。如果有谁知道哪里有片源，请务必告诉我。
二．路德维希：诸神的黄昏（1972）
为这部电影执掌导筒的是大名鼎鼎的意大利导演维斯康蒂，他那精妙的古典主义审美在电影里展现得淋漓尽致。无论是场景、打光、道具还是服饰，这一版都比2012版更加能够展现路德维希二世那个时代的奢华感。至于演员，还原度也是相当的高，男主角赫尔穆特·贝格有着不输给阿兰·德龙的美貌，一双蓝眼摄人心魄，而饰演奥地利皇后的是茜茜公主专业户罗密·施耐德，她的美丽即使在像素很低的画面里也闪闪发光。他们本身的美貌已经足够惊人，而维斯康蒂又特别擅长用油画般的打光和分镜来凸显他们典雅的气质，于是对于热爱古典美人的我来说，这部电影如同视觉上的飨宴。
有趣的是，这部片子的主要演员阵容里德国人很少。赫尔穆特·贝格是奥地利人，罗密·施耐德也是奥地利人，演路德维希二世的未婚妻索菲的是意大利人，扮演瓦格纳的是英国人，饰演奥托亲王的金发小正太也是英国人。大概是因为当时的西德电影工业还没有发达到足以支撑如此宏大的电影吧，不过这种国际化的阵容，也使得导演可以更加自由地选择契合历史人物形象的演员。
长达三个多小时的电影，用非常扎实的叙事方式，描绘了路德维希二世的一生。在里面可以看到很多维斯康蒂导演的《豹》的影子，精美豪华的场景之下隐藏着覆灭的预感，年轻美丽的人们在互诉衷肠的同时，时代已经敲响了终结他们这个等级的钟声。主线仍然是瓦格纳与国王之间的纠缠，不过同时也强调了路德维希二世与茜茜公主之间未能实现的情缘。这段历史，今人总是津津乐道，我在天鹅堡访问的时候，解说也在八卦着路德维希在书信中将茜茜称为真正理解他的人。事实上，在二十一世纪以前，几乎所有跟童话国王相关的作品，都把茜茜放在了女主角的位置，描绘他们不被世俗理解的爱恋之情（今天奥地利皇帝弗朗茨·约瑟夫的脑袋上也是绿油油的呢）。人们也倾向于认为国王那被压抑的痛苦情感，跟茜茜有关。
1972年版电影我在网上只能找到低清的版本，而且是意大利语配音的。但是电影的品质毋庸置疑，如果要综合打分的话，我认为这一版可以说是比2012版更加优秀和全面的。维斯康蒂虽然没有直接表现出路德维希二世的性取向问题，但是他本身对男性的偏好，使得他镜头下的男性都分外动人。可以看得出电影里的男性角色在身着制服的时候都严格按照十九世纪的习俗穿了束腰，而且在很多路德维希跟他生命中的重要男人们对话的场景里，导演用镜头切换的方式，制造出了一种欲言又止、充满性丨张丨力的氛围。
因为画面低清，所以截的是豆瓣上的剧照。雪地里的路德维希二世与茜茜公主，无论是服饰还是姿态都极为优雅。
1972年版对奥托亲王的刻画让我印象很深刻。这个原本热爱战争与火枪，但是经历过普奥战争，目睹巴伐利亚士兵的严重伤亡后产生了战后应激反应，并且最终精神分裂的王子，坐在黑暗里平静地对他哥哥说，我无法入睡，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那些士兵在嚎啕着死去。历史上，奥托亲王替代他那不愿出战的兄长，参与了普奥战争，也出席了普鲁士国王在凡尔赛镜厅加冕的仪式。巴伐利亚国王缺席了德意志第一帝国成立的时刻，但是亲王必须亲眼见证这个令他们维斯巴赫家族喜忧参半的过程。从加冕仪式回来后奥托就彻底疯了，路德维希被罢黜后，奥托名义上继承了他的王位，但是疯得连至亲之人都认不出来的奥托并不能执政，只是继续在精神病院里呆着，由他的叔叔柳特波德亲王摄政。
维斯康蒂擅于表现的时代幻灭之感，不仅是在路德维希的身上，在奥托的身上也有所体现。这也让这部电影具有了非常厚重的质感。
三. 路德维希二世（音乐剧）
德语音乐剧界的扛把子毋庸置疑是《伊丽莎白》，最近德语版的《莫扎特》也有迅猛崛起的势头，不过这部《路德维希二世》的品质也是相当优秀，我觉得歌曲的旋律感和舞台表现不输给伊丽莎白。没有大红的原因可能是受到了伊丽莎白的影响，剧本结构、舞台和旋律都有点像，也许是同一个创作团队的作品。从而说明模仿的作品很难红得起来，必须得有新的表现形式，给予观众以新的刺激。
开头是路德维希二世跟精神病医生的对话，这个对话很像伊丽莎白开头的鲁契尼以上帝视角来观察历史的感觉。而随着路德维希的歌声，幕布缓缓拉开，黑色背景里站着身穿巴伐利亚民族服装的众人，脸隐藏在黑暗中，又有点像伊丽莎白中的大黑暗降临那首歌的场景。所以这样的即视感不断出现的话，观众对路德维希二世的期待值就会不断降低了。
然而里面的歌曲其实非常悦耳，2005年首演版的路德维希演员是男中音，外形俊朗，声音低沉浑厚，开场曲《金龟子飞呀飞》就让我心神荡漾了。后面的《玫瑰骑士》也相当好听，在其中可以听出瓦格纳的曲风的影响，对于我这种多年的瓦格纳黑粉可以说是惊喜了。
开场的路德维希二世的独白，背景里的人影是不是有伊丽莎白的即视感？
路德维希和茜茜在玫瑰花丛间歌颂着玫瑰骑士并且互诉衷肠。来，让我们问问看，弗朗茨·约瑟夫今天的脑袋绿了吗？
但是比起浪漫的音乐，这部音乐剧给我印象更深刻的是其中对普法战争的刻画。满场两三人高的巨大骷髅，在变调的军乐声中起舞。从运送尸体的拖车上，缓缓升起一个极为庞大的骷髅，嘎嘎冷笑，让人想起克卢索内的《死神得胜》那幅油画，骷髅在金银宝藏堆成的山丘上俯瞰众生。
这部2005年在德国首演的音乐剧，今年又有了重排版，可以说是相当的期待了！从预告片来看，新版加入了水上表演的因素，天鹅在水上游弋，身着洁白长裙的少女在水中游动起舞，更加贴近路德维希二世的浪漫主义表现。人们对他的纪念，真的从未停止过。
四．路德维希二世的童话城堡（BBC纪录片）
BBC拍摄的纪录片，更加像是一个大型的旅游导览手册。一个历史学家老爷爷在路德维希二世留下来的几座城堡里漫步，讲解建筑结构和室内装饰，顺带八卦一下童话国王的各种轶事。制作很简单，但是讲解很清晰，适于准备去天鹅堡旅行的朋友们。当然，说到八卦，就不会忘记八卦一下国王的性取向问题。腐国人毕竟是腐国人，简单直接地表示国王是在压抑自己的同丨性丨恋倾向，他一生与多名男子有亲密关系。啧，比起之前欲盖弥彰地想用茜茜公主来做挡箭牌的诸位创作者，不知道要高到哪里去了。这种用平常的语调讲出来，不夸大也不做作的方式，我还是很喜欢的。
这部纪录片的槽点在于开篇展示德国统一之前的地图，说当时德意志最大的两个邦国是普鲁士和巴伐利亚，地图上直接没有奥地利了。德意志的大家长奥地利有句mmp必须要讲了。
老爷爷在新天鹅堡的国王卧室里一脸八卦地说，这里的壁画展现的是禁忌的尘世之爱，国王隐藏的情感是不被世俗所认可的啊！真八卦，可是很可爱。
五．路德维希二世与巴伐利亚（德国电视二台纪录片）
放在最后介绍的纪录片由德国电视二台摄制于2010年，是系列纪录片《德国人》的第二季第八集。整个系列的制作都十分精良，堪比电影的场景和打光，演员的外形也尽量贴近历史上的人物，是目前这几部作品里最像路德维希二世本人的演员了，长且笔直的鼻梁，偏短的下巴，饱满红润的面颊，简直如同少年国王从油画上走了下来。
然而比起其他专注于挖掘国王内心和私生活的作品，这部纪录片更关注的是国家的命运，通过国王在政治上进行的一系列决策，展现德国统丨一进程中巴伐利亚所处的位置。对于军事和政治的强调，多于对国王的个人的强调，所以与其说是历史人物八卦，不如说是历史知识科普。想要看国王跟自己的侍卫嘿嘿嘿，或者跟茜茜绿了奥地利皇帝的同学，就不要抱太多希望了。
这部纪录片的优点首先是对战争的展现十分真实，军队的方阵行进的方式，进攻的策略，还有士兵的伤亡，表现得都很直接。其次是对普鲁士和巴伐利亚之间存在张力的相互竞争合作的关系表现得很全面，是这几部作品里对这种微妙关系描述得最细致且中立的。俾斯麦与路德维希二世的唯一一次面谈，也在纪录片里展现了出来。结尾对国王的死因的探讨也很有趣，展现了对国王死因的几种推测，然后演员就一遍遍地演国王溺水的不同过程，这种德国式的严谨虽然十分直观，但是看着还是很喜感的。
路德维希二世跟俾斯麦面谈，质问为什么要把奥地利排除在统一的德意志之外。俾斯麦的回答说，多民族的国家是没有效率的，只有单一民族的国家才有未来。这段对话充满了张力，路德维希斜睨的眼神很有魅力。
纪录片里也提到了凯恩茨其人，有趣的是，目前流传下来的路德维希二世与凯恩茨的合影里，年轻演员搭在国王肩膀上的手，被国王下令抹去了。这种竭力隐藏自己性取向的努力，贯穿了路德维希二世的一生。
对普法战争中的色当战役的描绘，比音乐剧中的要正面了许多。毕竟是极大地激发了德意志的民族主义的战争，只是被普鲁士的大炮轰得到处跑的法国士兵太喜感了，历史上这场战争并没有赢得如此轻松。
结尾谈及路德维希二世的死亡，三种猜测被一一展现出来。直至现在，他的死亡还是没有定论，如同他想要成为的“永恒的谜题”。
路德维希二世的一生，充满了对至高之美的追求，也充满了虚幻的妄想和破灭的危机，他有的理念过于超前他的时代，有的理念却退回到了几百年前，徜徉在太阳王乃至中世纪骑士的传说之中。他向往和平，却不断地被卷入国家统丨一的战争之中，他想要彰显王权，却生在民丨族主义风起云涌的时代。这个矛盾的国王最终选择了避世，全心全意地建造梦幻的城堡，在这个过程中，他精益求精的追求，也驱动了巴伐利亚的文化艺术和科学技术的发展。在他死后不到两周，天鹅堡即向公众开放参观，以求弥补他的巨大工程造成的财政缺口。他留下来的这些精美的作品，现在成为了巴伐利亚旅游业的支柱，然而当人们在天鹅堡里徜徉，感叹其华美的时候，又有几个人能够理解其建造者那种刻骨的孤独。
故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
愿以此言，献给这位活在童话里的国王。
